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飓风后的海洋波平浪静,而底下随时潜伏着汹涌翻腾的力量。
猪是否能快乐得象人,我们不知道;但是人容易满足得象猪,我们是常看见的。
天地间有许多景象是要闭了眼才看得见的,譬如梦。
有些人,临睡稍一思想,就会失眠;另有些人,清醒时胡思乱想,就会迷迷糊糊地入睡。
吃饭有时很像结婚,名义上最主要的东西,其实往往是附属品。吃讲究的饭事实上只是吃菜,正如讨阔佬的小姐,宗旨倒并不在女人。
我们对采摘不到的葡萄,不但想象它酸,也很可能想象它是分外地甜。
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
打狗要看主人面,那么,打猫要看主妇面了。
有了门,我们可以出去;有了窗,我们可以不必出去。
我们希望它来,希望它留,希望它再来——这三句话概括了整个人类努力的历史。
笑的确可以说是人面上的电光,眼睛忽然增添了明亮,唇吻间闪烁着牙齿的光芒。
假道学的特征可以说是不要脸而偏爱面子。
偏见可以说是思想的放假。它不是没有思想的人的家常日用,而是有思想的人的星期日娱乐。
如果你吃到一个鸡蛋,觉得好吃,你又何必去认识下蛋的母鸡呢?
形容女子“风骨”:有人叫她“熟食铺子”,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色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衣不遮体,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的真理”。
《天方夜谭》里阿拉伯诗人歌颂的美人条件:身围瘦,后部重,站立的时候沉得腰肢酸痛。
思想是不出声的语言。
历史该如洛高所说,把刺刀磨尖当笔,蘸鲜血当墨水,写在敌人的皮肤上当纸。
丈夫是女人的职业,没有丈夫就等于失业。
许多女人会笑得这样甜,但她们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软操,仿佛有教练在喊口令:“一!”忽然满脸堆笑,“二!”忽然笑不知去向,只余个空脸。
我都姓了一辈子“钱”了,难道还迷信钱吗?
有些所谓的研讨会其实就是请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吃一些不干不净的饭,花一些不明不白的钱,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开一个不伦不类的会!
文凭就好象有亚当夏娃下身那树叶的功用,可以包羞遮丑。自己没有了文凭好象精神上是赤裸裸的,没有了包裹。
一个人,到了20岁还不狂,这个人是没出息的;到了30岁还狂,也是没出息的。
天下只有两种人。比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种人挑好的吃,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到最后吃。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种人应该悲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坏的。不过事实却适得其反,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希望,第一种人只有回忆。
“永远快乐”这句话,不但渺茫得不能实现,并且荒谬得不能成立。快过的决不会永久;我们说永远快乐,正好像说四方的圆形,静止的动作同样地自相矛盾。
把饭给自己有饭吃的人吃,那是请饭;自己有饭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饭,那是赏面子。交际的微妙不外乎此。反过来说,把饭给予没饭吃的人吃,那是施食;自己无饭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饭,赏面子就一变而为丢脸。
把整个历史来看,古代相当于人类的小孩子时期。先前是幼稚的,经过几千百年的长进,慢慢地到了现代。时代愈古,愈在前,它的历史愈短;时代愈在后,他积的阅历愈深,年龄愈多。所以我们反是我们祖父的老辈,上古三代反不如现代的悠久古老。这样,我们的信而好古的态度,便发生了新意义。我们思慕古代不一定是尊敬祖先,也许只是喜欢小孩子,并非为敬老,也许是卖老。
有一种人的理财学不过是借债不还,所以有一种人的道学,只是教训旁人,并非自己有什么道德。
人生据说是一部大书。假使人生真是这样,那么,我们一大半作者只能算是书评家,具有书评家的本领,无须看得几页书,议论早已发了一大堆,书评一篇写完交卷。
“致身于国”、“还政于民”等等佳话,只是语言幻成的空花泡影,名说交付出去,其实只仿佛魔术家玩的飞刀,放手而并没有脱手。
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鱼片里示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学国文的人出洋“深造”听来有些滑稽。事实上,惟有学中国文学的人非到外国留学不可。
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
当着心爱的男人,每个女人都有返老还童的绝技。
世界上大事情像可以随便应付,偏是小事倒丝毫假借不了。譬如贪官污吏,纳贿几千万,而决不肯偷人家的钱袋。
说大话哄人惯了,连自己也哄相信——这是极普通的心理现象。
世间哪有什么爱情,纯粹是生殖冲动。
你不坏,可全无用处。
譬如黑夜里两条船相擦而过,一个在这条船上,瞥见对面船舱的灯光里正是自己梦寐不忘的脸,没来得及叫唤,彼此早距离远了。这一刹那的接近,反见得远隔的渺茫。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衣服破尚可补,可现在方鸿渐多了件貂皮大衣。
生平最恨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时髦,乡气的都市化,活象那第一套中国裁缝仿制的西装,把做样子的外国人旧衣服上两方补钉,也照式在衣袖和裤子上做了。
那记录的女生涨红脸停笔不写,仿佛听了鸿渐最后一句,处女的耳朵已经当众失贞操。
有鸡鸭的地方:粪多;有年轻女人的地方:话多。
对于丑女人细看是一种残忍,除非她是坏人你要惩罚她。
李先生脸上少了那副黑眼镜,两只大白眼睛像剥掉壳的煮熟鸡蛋。
奶是孩子吃的饭,所以也该在饭堂吃,证明这旅馆是科学管理的。
早晨清醒,居然自己没给蚤虱吃个精光,收拾残骸剩肉还够成个人 。
门口桌子上,一叠饭碗,大碟子里几块半生不熟的肥肉,原是红烧,现在像红人倒运,又冷又黑。旁边一碟馒头,远看也像玷污了清白的大闺女,全是黑斑点,走近了,这些黑点飞升而消散于周遭的阴暗之中,原来是苍蝇。
烤山薯这东西,本来像中国谚语里的私情男女,“偷着不如偷不着,”香味比滋味好 。
假使订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征,钮扣也是扣住不放的预兆。
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长期相识并不会日积月累地成为恋爱,好比冬季每天的气候吧,你没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积成个和暖的春日。
为什么爱情会减少一个人心灵的抵抗力,使人变得软弱,被摆布呢?
科学跟科学家大不相同,科学家像酒,越老越可贵,科学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钱。
两个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谣言,正如两根树枝接近,蜘蛛就要挂网。
一句话的意义在听者的心里,常像一只陌生的猫到屋里来,声息全无,直到/'妙/'的一叫,你才发觉它的存在。
睡眠这东西脾气很怪,不要它,它偏会来;请它,哄它,千方百计地勾引它,它便躲得连影子也不见。
中国是世界上最提倡科学的国家,没有旁的国家肯给科学家官做的,外国科学进步,中国科学家进爵。
据说/'女朋友/'就是/'情人/'的学名,叫起来庄严些,正像玫瑰花在生物学上叫/'蔷薇科木本复叶植物/',或者休妻的法律术语是/'离婚协议/'。
在西洋家庭里,丈母娘跟女婿的争斗,是至今保存的古风,我们中国家庭里婆婆和媳妇的敌视,也不输于他们那样悠久的历史。只有媳妇怀孕,婆婆要依仗了她才能荣升祖母,于是对她开始迁就,到媳妇养了个真实不假的男孩子,婆婆更加让步。
上帝会懊悔没在人身上添一条能摇的狗尾巴,因此减低了不知多少表情的效果。
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样也是死的样品。
流言这东西,比流感蔓延的速度更快,比流星所蕴含的能量更巨大,比流氓更具有恶意,比流产更能让人心力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