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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纸灯笼
刘东华走在冰冷的路上,他的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冬天的傍晚总是黑得很快,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四周的一切就都被黑暗给吞噬了,只剩下刘东华脚下这条灰白的水泥路。路边有路灯,昏黄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向前延伸着,让人觉得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风吹在脸上,刀割一样生疼。刘东华把衣领往上竖了竖,尽量抵挡那打着旋灌进脖子里的寒风。
再往前不远应该就到那个十字路口了吧。刘东华心里想着,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那个十字路口有一家小小的修车铺,今天早上他的自行车就是放在那里修的。尽管那辆车很破,但刘东华却一直舍不得换一辆。路上很安静,除了风吹过电线发出的“呜呜”声,刘东华听到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啪啪”的,和他心跳的频率一样。
前方有一点亮光晃动了一下,是那个修车铺。刘东华记得早上路过时,就看见那门口挂着一个白色灯笼。当时他还有些奇怪,都什么年代了,还会有人在门口挂一盏纸灯笼?
十字路口一直笔直延伸着的水泥路面,在这里打了一个大大的叉号,一条土路斜斜地岔过去,通往不远处那个光秃秃的小山,刘东华记得那片山脚下是一片坟地,一个个凸起的坟堆像极了隆起的鸡皮疙瘩,白天看了都让人头皮发麻。
十字路口的西北角就是那个修车铺。那是一间用几块木板搭凑起来的小木屋,几片石棉瓦盖在上面就成了屋顶,此时正在风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门关着,里面没有开灯、黑漆漆的。墙上挂着的就是那个左右晃动的灯笼。灯笼是白色的,隐约可以看到里面的蜡烛还很长,看起来刚点上没多久。
“有人在吗?”刘东华叫了一声。
屋子里没人回答。刘东华往前走了走,轻轻地推了一下房门,“吱嘎”一声,门开了。一阵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让刘东华有些发呕。刘东华皱了一下眉头,脚抬了抬又放下了。他看了看黑漆漆的屋里,冷森森的有些让人害怕。
“有人在吗?”刘东华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声,里面仍然静悄悄的。他没有进屋,那黑黑的屋子让他没来由地感到一丝恐惧,尽管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可是当他一回头,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男人,男人的脸色很苍白,在昏黄的路灯下仿佛一个毫无生气的纸人站在那里,正直直地看着他!
“你吓了我一跳!”刘东华拍了拍胸口,缓了一口气说。他认出面前这个男人就是这个修车铺的老板,早上他推车过来的时候见过一面,只不过现在他的脸色好像更白了,简直毫无血色。男人对他点了下头,然后径直走进屋里。
“进来吧,你的车修好了。”男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冷冰冰的让刘东华觉得很不舒服。“啪”的一声灯亮了。灯泡很小,闪着昏黄的光,却让刘东华安心不少。他有些奇怪,既然屋子里有电灯,为什么还要在门外边挂一盏灯笼呢?刘东华看见自己的自行车放在墙边,就走过去推了出来,回头问男人:“多少钱?”
“两块。”男人一边说一边递过来一个搪瓷茶杯,里面的开水正冒着热气,“外面天冷,喝口水再走吧。”说罢不由分说便塞在了刘东华手里。这让刘东华有些意外,他觉得这杯滚烫的开水和男人冷冰冰的语气好像不太协调,总让人有些不舒服的感觉。刘东华只能接过来,轻轻喝了一口,涩涩的。
“这里的水质不好,凑合喝吧。”男人直直地看着刘东华,这让他觉得有些尴尬。
“不……不是。”刘东华掩饰着,又喝了一口,随口问道,“对了,你干吗要在门外边挂一个灯笼啊?”
“我的老婆和孩子今晚要回来!我怕他们找不着家,那是给他们指路用的。”
老张
刘东华走进水泥厂的时候,还在回想刚才那个男人的话。他觉得有些好笑,怎么会有人找不到自己家呢,还要专门在门前挂个灯笼做记号?而且,那个路口也只有那一间小木屋,就是想走错也不可能啊!
他走进车间的时候,老张正在那条长长的皮带运输机旁抽着烟。老张是他的搭档,他值夜班,老张值白班。他们的工作很清闲,就是看着这条长长的皮带,让它正常运转不要偏离了轨道就行。因为本来就没有多少事可做,所以偌大的车间就只安排一个人值班。事情虽然不多,可是危险性还是有的,听说去年就有一个员工因为值班时睡着了,结果衣服不小心卷了进去,整个人也随即给带了进去。等到被发现时,只剩下一滩肉泥卷在皮带的滚轮上了。所以每次接班时,老张都会特别叮嘱他:“千万不要睡着了!要是出了事,那可连全尸都剩不下啊……”
今天刘东华不想听老张啰嗦这些,就故意另找话题说:“老张,你知道咱厂不远处那个十字路口吧?”
“知道啊。怎么了?”老张五十多岁,看起来却像一个古稀老人,一张脸上皱纹层层叠叠,刀刻一样。
“我今天在那儿修车,那个老板竟在门外挂了一盏纸灯笼,说是怕他的老婆孩子摸不着门。你说奇怪不奇怪?”
“你是说那个小木屋?”老张的脸色突然变了,连声音都有些颤抖,“那里不是早就没人了吗?”
“是啊,可能是最近才开的吧。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看见那儿有人,怎么了?”
老张突然不说话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这让刘东华隐约觉得有些不安,于是又追问了一句:“怎么了?你说话啊。”
老张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你以后还是尽量少到那儿去!那个男人的老婆早在一年前就出车祸死了,肇事司机逃逸。他挂的那盏灯笼,是在给他的老婆招魂啊!”刘东华看着老张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门外,心里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面前的皮带机械地转动着,一圈又一圈,枯燥却不知疲倦,轰鸣的电机声吵得刘东华有些心烦意乱,他觉得自己有些困,眼皮似乎越来越沉,就连面前的大皮带都变得有些恍恍惚惚。他用力拍了拍昏昏沉沉的脑袋,喃喃地说:“今天这是怎么了?白天明明睡了一整天啊,怎么还这么困……”
迷迷糊糊的不知过了多久,刘东华突然听到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他有些奇怪,老张已经走了啊,是谁还在这个车间里啊?他循着长长的皮带看过去,隐约看见皮带的尽头好像有个人影在晃动,那人的手里好像拿着一把铁锹,叮叮咚咚地不知道在铲着什么。刘东华觉得那个人影很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于是便拿起手电筒走过去。
皮带很长,皮带两侧的灯光朦朦胧胧的,让刘东华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轰鸣的电机声突然小了下来.那条转动着的皮带竟慢慢停下来了,这可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难道出事了?刘东华突然吓了一跳,赶紧加快脚步往那里跑了过去。
皮带的尽头是一个大大的滚轮,此时不知什么原因,上面竟然粘了一层厚厚的泥,那层泥黑乎乎的,带着一股恶臭。一个人正拿着一把铁锹,一下一下地在那滚轮上铲着,发出咚咚的声音。那人背对着刘东华,看不见脸。
“喂!怎么了这是?”刘东华叫了一声。那人没有回答他,依然自顾自地忙活着。刘东华往前走了走,心里有些气愤,这人怎么不说话啊?他伸手去拍那个人的肩膀,可是手伸到一半却一下子停住了,他想起来了,这个人,是那个修车铺的老板!他怎么会在这里?刘东华愣住了。那人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缓缓地转过脸来,一张惨白的脸此时正直直地看着他。正是那个男人!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刘东华愣了一下说。
男人突然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我来帮你啊!你看,这上面粘的这么厚,不铲干净怎么行?”
刘东华往跟前凑了凑,疑惑地说:“哪来的这么多泥啊?”
“这不是泥!你没看清啊,这是个人卷在里面啊。”男人突然向刘东华走过来,手里拿着的铁锹微微颤动着,刘东华看见那铁锹上粘满了黏稠的血,正一滴滴地滴在地上。
“你……你想干什么?”刘东华本能地后退了一步,转身想跑,可是不知为什么,一双脚却死死钉在地上,根本挪不动步,他看着那个男人慢慢走到跟前,缓缓举起那把铁锹:“你逃不掉的!呵呵,血债总归要血偿!”男人的眼里流出了两行黑色的血,哪里还有一点活人的气息,分明是一个索命的恶鬼!
和昨天一样
刘东华在“啊”的一声尖叫里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歪靠在皮带边的铁架子上。他的耳边是轰鸣的电机声,长长的皮带依然不知疲倦地运转着。原来只是一个梦!刘东华长长吐出一口气。
自己怎么会睡着了呢?可是很快,他的神经又再一次绷紧了,他突然想起老张的话:要是睡着了,那可连具全尸都剩不下啊!他往下看了看,自己的衣角正在皮带的边缘晃动着,一线之差!他想起刚才梦里的那个大滚轮,那黏黏的黑色尸泥……他猛地把衣角收回来,像一个刚刚被蝎子蛰到的小孩!
一直到下班的时候,刘东华仍然心有余悸。今天回家一定要好好睡上一觉,刘东华想。如果再有下次,自己恐怕就不会这么走运了。
一双枯瘦的手拍了一下刘东华的肩膀,他哆嗦了一下,回过头就看见老张那一脸刀刻般的皱纹。
“想什么呢?”老张问。
刘东华苦笑了一下,没有作声,递给老张一支烟,就下班走了。他不想让老张知道夜里发生的事,那样他一定又会没完没了地啰嗦起来。
刘东华走近那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猛蹬了两脚那辆破自行车,老旧的车链子发出吱嘎吱嘎的怪响,就像一个垂死的老人在苟延残喘。人们都说那个路口很邪,因为路的那边是坟地,这边是村庄,活生生的一个生死分界线!刘东华听过很多关于那个路口的传闻,据说很多人都曾在夜里见过一个黑影在那里晃荡,人们都说那是等着投胎的鬼魂。刘东华在没进厂之前,有次路过那里,就曾看见过一只血淋淋的手在路中间晃动,吓得他好久都不敢从那儿走。可后来来到这个厂,那个路口却成了他的必经之路,尽管每次路过的时候都胆战心惊,但没办法,因为胆战心惊不会死人,但没有工作却真的会饿死人!
经过那个小木屋的时候,刘东华不觉多看了两眼。房门依然是紧闭着的,不过门前挂着的白色灯笼已经不见了。刘东华有些纳闷,哪有做生意整天关着门的道理,而且门前连个修车的标记都没有,昨天早上要不是那个男人碰巧站在门口,自己也不会知道这里是一个修车铺。正想着,刘东华突然觉得自行车变得沉重起来,他下车一看,不禁骂了一声,自行车的前轮胎已经干瘪瘪的了,一枚图钉钉在上面,亮闪闪的。
见鬼了!刘东华想,昨天早上也是在这个地方,也是这样一枚图钉!他回头看了看身后不远处的小木屋,只能又推了过去,走到那屋子跟前时,那扇关着的木门竟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露出那个男人惨白的脸,把刘东华吓了一跳。
“车坏了?”男人的声音依旧冰冷。
“嗯。”刘东华的目光有些躲闪,他对这个男人有些本能的恐惧,甚至不敢直视男人的目光,真怕他的眼里会突然流出两行黑血,和他梦见的一样。
“放那儿吧!晚上来推。”男人说。
“晚上?”刘东华愣了一下,随即恳求道,“师傅,你看这毛病又不大,能不能……”
男人摆了一下手,打断了他的话:“我现在没时间,你要是等不了就推走好了。”说罢便进了屋。
刘东华叹了口气,将车放在门口,心里嘀咕:“又和昨天一样!真是个怪人。”
疯子还是见鬼?
一天的时间就在刘东华浑浑噩噩的睡梦中过去了,他睁开眼的时候,太阳还没有落山,他决定今天早一点过去,因为一想到那个男人惨白的脸和那个晃动着的灯笼,刘东华就觉得头皮发麻。
尽管天还没全黑,可是那个小屋里面的灯却已经亮起来了,这让刘东华有些意外。那个白色的灯笼依然挂在那里,一晃一晃的。
房门是虚掩着的,刘东华看见那个男人背对着他坐在桌子边,似乎在喝酒。男人手里点着一支烟,红红的烟头一闪一闪,像是一点鬼火。他在说话,声音很低,刘东华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不过让他感到奇怪的是,男人的声音似乎很温柔,完全不似和他说话时的冰冷。
刘东华推了一下半掩着的木门,嘴里轻咳了一声。男人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摆在墙角的自行车。刘东华环视了一下四周,一时觉得有些发冷,因为屋里除了那个男人根本就没有别人。他刚才在和谁说话?
他把车推出来,然后把钱递了过去:“师傅,给你钱。”
男人没有接,反而指了指面前的酒杯问刘东华:“喝酒吗?”
刘东华摇了摇头说:“不喝,一会儿还要上班。”
“那就喝口水吧,天冷!”男人说着便把桌上的搪瓷缸递了过来,硬塞在刘东华的手里。刘东华本想拒绝,可看到那个男人冷冷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喝了一口,涩涩的。
“一个人喝酒啊?”刘东华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不是啊!那不是还有我老婆吗?她刚出去,你没看到啊?刚才还对你笑来着。”男人看着刘东华,笑着说,用手指了指门外,“她就住在那里不远的地方,天黑的时候才过来。”
刘东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半掩着的房门正对着门外那条斜斜的土路,远处的小山只剩下一个黑糊糊的影子。一阵风吹过来,让刘东华的汗毛一下竖了起来。
他的老婆出车祸死了,他挂那个灯笼,是在给他的老婆招魂啊!刘东华想起老张的话,头皮一阵发麻。这是个疯子,还是……自己见鬼了?刘东华不敢再往下想了,他现在只想快一点离开这里,越快越好!他把茶缸放到桌上,小声说:“师傅,我……我先走了啊,一会儿还要上班。”
男人没有回头,只是挥了下手,幽幽地说:“去吧。外面天黑,一定要注意安全啊!万一出了事,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这本是一句关心的话,可刘东华却怎么听都像是一句诅咒。
是祸躲不过
刘东华到了单位。车间里一如平常,老张坐在那里就像是一个枯槁的雕塑,见了刘东华,竟然破例没有叮嘱他什么,而是深深叹了一口气,就走了。
偌大的车间又只剩下刘东华一个人。一阵沉沉的倦意袭了过来,刘东华打了一个哈欠。这两天不知为什么,只要一走进这个车间,他就开始发困,那种困意沉沉的,让他觉得眼皮似有千斤重,怎么睁都睁不开。
他努力眨了眨眼睛,面前的皮带变得有些模糊,一会儿远一会儿近的,轰鸣的电机声也开始变得忽大忽小。越来越困了,而且头很痛,刘东华觉得自己真的快坚持不住了,他的眼睛已经完全睁不开了,迷迷糊糊的像走进了一个模糊不清的世界里,四周很嘈杂,乱糟糟的听不清是什么声音。
他的面前是一条笔直的路,灰白的和那条水泥路一样,惟一不同的是路的两边没有路灯,而且没有一丝风。刘东华就那么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的思维似乎停顿了,只能机械地往前走,像是被一个神秘的力量吸引着。他看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灰白的叉号般醒目。路的中间站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刘东华看不清他的脸。他往前走了走,眯着眼睛往前探了探身,仔细一看,却“啊”的一声张大了嘴巴!他看见一张苍白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脸上的五官都在,却惟独没有下巴,刘东华看见裸露的一排白森森的牙齿正在一张一合,发出“嘿嘿”的怪笑。
“你逃不了了!呵呵……”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他回过头,看见的是一张血淋淋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五官,鼻子嘴巴眼睛都被糅合到了一起,像一团烂泥糊在脸上……
就在刘东华感到极端恐惧的时候,一阵钻心的刺痛把他从这个恐怖梦境里拉了回来。他睁开眼的一瞬间,耳中首先听到的是一声“咔嚓”的脆响。那是他的骨骼被皮带压碎的声音!
再恐怖的噩梦总有醒来的时候,无论多么可怕,但终究不会致命!但是现实不同!是祸躲不过!这是刘东华脑子里的最后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