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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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狼洞沟镇裕民粮油贸易公司总经理柏清林在一次意外交通事故中死了。
车祸发生后,抹着鬼脸儿的李半仙儿跟头把式地跑到了事故现场,就见司机赵伟德满脸是血打横死在了公路上。当他看见裕民粮油贸易公司的总经理柏清林时一下子惊呆了,他是板板正正的西装革履,相貌狰狞地直溜溜地跪着,面朝西南死在了那里。袒露在他胸前那鲜艳的十字披红,让具有半仙之体儿的李半仙儿立时老母猪拌嚼果——筛了糠。
李半仙儿当了半辈子“阴阳先生”,“出黑儿”的活干了不计其数,这次让他感到脖颈子吱吱直冒凉风,浑身刷刷出冷汗,一哆嗦感觉裤裆间瓦凉,竟尿了裤子。李半仙咧嘴大哭:“大侄子,老叔对不起你呀!我这是作了大孽了呀……”
狼洞沟谁家的丧事都少不了两个重要人物:一个是麻友麻大吃,另一个是万仲万大酒包。
柏清林出车祸的两天前,狼洞沟修家电的陈金折骑摩托车串村下屯去干活,谁知出去一宿也不见回来。第二天人们才知道,陈金折头天晚上骑摩托车从他家出来时,公路上停着一辆抛锚的大货车,陈金折没看清,飞快的摩托车连弯儿都没拐,直接钻到大货车底下去了,一命呜呼。
在狼洞沟谁都知道,麻友麻大吃可是一棒子都打不倒的汉子,一顿能吃二斤猪头肉,一个猪肘子,一盘猪肥肠,喝一瓶老白干儿,还能吃三十个黏豆包儿。
就在麻大吃手拎浆水壶给陈金折拖魂送葬、刚绕到第三圈儿时,他就突然倒地当场七窍流血而死。柏清林、赵伟德、陈金折他们的死没有让狼洞沟的人们震惊,而麻大吃的暴毙身亡,却吓坏了狼洞沟送葬在场所有的男女老少。也吓坏了狼洞沟的高人——阴阳先生李半仙儿,他现在已经卧病不起了,听说病得还挺邪乎呢。
狼洞沟顿时笼罩在阴霾与恐怖之中。
一、犯了“外乎”
万仲姓万名仲外号万大酒包,麻友姓麻名友外号麻大吃,都是狼洞沟的“高人”,屯子里谁家的红白喜事,他俩都能帮上忙。因他俩胆大主意正,在狼洞沟死人看尸的“好活儿”,他俩已经干了二十多年了。干这个差事他俩就是拿手,远近十里八村非他俩莫属。
他俩一个能吃一个能喝。麻大吃在狼洞沟以好吃吃出了名,而万大酒包以能喝出名。万大酒包一顿二斤小烧,一天三顿,不论好菜赖菜,也不管有菜没菜,哪怕是咸菜蘸大酱,那也是每顿必喝。屯子里有个红白喜事的,哪回都少不下他俩。不吃个五饱六够、不喝个翻蹄亮掌决不罢休。
在狼洞沟,已死的柏清林、陈金折,跟万大酒包和麻大吃,他们都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光腚娃娃,“李半仙儿”的年龄也就比他们略大了五六岁,也算是同龄人。赵伟德的年龄小多了,论起来属于晚辈。他们几个人中最穷的人是麻大吃,最富的人是柏清林,最有技术肯学本领的是陈金折,脑袋最灵活会处事儿要数赵伟德。可是四个人说没就没了。
人算不如天算。柏清林不说在小小的狼洞沟,就是在滨江市也是名声显赫,拥有上亿资产的身家,是个一掷千金的首富,到头来也就在一场车祸中灰飞烟灭了。
亡者为大。陈金折在两天前被撞死之后,因为大货车停在那里,修车没有放三角标识,对陈金折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只是因为赔偿的问题还没解决,交通事故还没有处理完,给他穿上了装老衣裳,蒙着脸身上盖着棉被,一直还没有入殓。尸体就停在了土地庙前。
狼洞沟屯头的土地庙,是当庄的地主修建的,修的时候是高八尺、长丈二那么个小土地庙。由于年久失修加上“文革”时期红卫兵的破坏,早已是破烂不堪,庙里土地老爷的神像早已不知去向。狼洞沟屯有横死的人,都得先到这土地庙上报到。陈金折骑摩托车撞死了,土地庙上看尸的“好活儿”那当然还是少不了麻大吃和万大酒包俩人。
日头卡山儿的时候,他俩在陈金折家搂了一个沟满壕平,两人打着酒嗝儿,万大酒包手拎着一个酒桶,麻大吃手里还提溜着花生米、鸡爪子、香肠等几个下酒菜儿,晃晃悠悠走来了。万大酒包是五短身材,麻大吃是高个细长身材,他两个人是一胖一瘦一高一矮,走起路来特别滑稽。
俩人来到陈金折的头前,万大酒包神乎其神先唠叨一顿神嗑:“兄弟,我们哥儿俩是来给你做伴儿来了,你可不兴吓唬我们哥儿俩呀!”麻大吃接着神侃几句:“唉,你的钱是没少挣呀,可是你没有带走一分一文呀。金折大兄弟你口存肚攒,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你亏得慌啊大兄弟!你不像我们哥儿俩,虽说钱是没挣多少,可酒没少喝,肉没少吃,闹了个好肚腑,这辈子现在就是死了也不亏了……攒下金钱盈北斗,临死两手攥空拳,这话说得太有道理了,老天对于寿禄的分配那是最公道的了,不分你什么贫穷还是富贵、男女老少、美貌还是丑陋。你看看老陈大兄弟,就再也不会有什么想不开的了,人活到这个份儿上,也就该什么都明白喽!”
万大酒包和麻大吃俩人的酒劲儿上来了,一面一个趴在陈金折的身旁睡着了。灵棚是用苫布蒙的,西北风一刮“咕嗒咕嗒”直劲响。死者陈金折头上那盏昏暗的豆油灯在瑟瑟的寒风中摇曳着。
睡了许久,万大酒包先醒来了,他看到灵棚里那盏枯黄的照尸灯还有丁点光亮,同时也把四周衬托得更加漆黑。他有些瘆得慌。他拍拍脑门自责道:“他妈的真熊,喝丁点酒咋还睡着了呢?真让大兄弟笑话。”另一边的麻大吃仍然酣睡,万大酒包扒拉他:“狗卵子还他妈睡呀,喝点尿水子就这屌样了?起来,咱俩还得接着喝呀!”麻大吃扑棱一下子就起来了,眼睛还没睁开呢,就骂开了:“你他妈的也不讲究呀,咋在那儿吃独食儿呢?”
“我这不是叫你了吗?快他妈的起来,晚了让你喝尿都没有。”麻大吃伸了一个懒腰:“还得喝呀,今天有酒今天醉,明天没酒再掂对!”
万大酒包说:“也没给咱俩扯个电灯来,够黑的了。”
“要饭背桌子——就别摆那份穷谱儿了,黑就黑点吧,喝不到鼻子里去呀。臭美啥呀?咱哥儿俩就着兄弟的供桌和豆油灯将就喝吧。”两个人说着就把酒菜摆上了。
俩人就这么你一杯我一杯的,把那五斤装的一桶散白酒都快喝干了。最后实在没菜了,把陈金折头上的供果都给吃了。
东方天际出现了鱼肚白,屯内公鸡的啼叫声此起彼落。当人们三三两两来到了土地庙,大酒包和麻大吃东倒西歪的还在那里睡呢。大伙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俩招呼起来。
经过半宿的协商,车主和死者家属已经达成了协议。亡人天亮可以出殡了。
还是按李半仙儿的掐算,出殡的时间定在了上午巳时(九点到十一点之间)。李半仙儿把引魂幡、买路钱、亡人路引等都准备妥帖。屯子有这个习俗,死人要把过头纸缠绕在一根不大不小的树枝上,由死者的长子背着到土地庙“拖魂”,兄弟姐妹侄男阁女依次排开,跟在后边,到土地庙上要左右各转三圈儿,转完圈之后,“阴阳先生”会让人点上一堆篝火,把树枝和上边的“过头纸”扔火堆里面烧了。亡者的儿子要手拿扁担,登上板凳面向西南方向未亡人指过明路,才能送亡人上路。麻大吃手拎着一个浆水壶,走在“拖魂”队伍的最前头,他的后面就是陈金折长子背着陈金折的“过头纸”。陈金折是五十八岁上死的,人死后“过头纸”按一岁一张,外加天一张地一张,整数六十张。“拖魂”的队伍左转刚走到第三圈儿时,大伙看到走在最前面,手拎浆水壶的麻大吃踉跄了一下子,一个窝脖跟头栽歪到那儿了,再也没有爬起来。等人们上前把他扶坐起来时,见麻大吃黑眼仁儿向上直瞪着,人已经七窍流血,一摸鼻息全无了。
李半仙儿在土地庙前等着“拖魂”结束,正要引送陈金折上路呢,一看这情景急忙掐指占卦,自言自语:“真的是他妈的邪性啊!是犯了‘外乎’?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怪事啊,看来我真是老不中用了?”
二、出门遇到“鬼”
李半仙儿何许人也?他姓李名宝库,和电视剧《刘老根》里的“药匣子”同名同姓,自诩上识天文,下知地理,通晓周易诸葛孔明马前课,可谓是神机妙算。丧葬“出黑儿”、看阴阳宅是他家祖传的玄术,让他铺展得得心应手。李宝库虽然年过花甲,却腰不驼背不弯,面如满月,目似朗星,腮边飘缀三绺胡须,确有几分仙风道骨,鼻子上常年架着那副老花镜,更加给人以神秘莫测的感觉,在狼洞沟一带名声显赫,堪称世外“高人”,人送绰号李半仙儿。
今年遇到了一些棘手的事儿,用李半仙儿自己的行话说就是流年不利,横垄地拉滚子一步一坎儿。正月初三接到手头的一个“白活儿”,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午后未时死的。老者家里没啥人,自己攒俩土鳖钱。李半仙儿活儿干得很顺溜,没费什么周折,钱还没少给。就是出完殡干完活太晚了,他喝二两烧酒也就打道回府了。
时逢隆冬,寒空星稀万籁俱寂。三毛星斜挂在高高的天际。“出黑儿”归来的李半仙儿身背包袱,酒足饭饱,唱唱咧咧地哼哼着小调儿:“一呀一更里呀,月牙刚出来呀……”
渐近屯西柳条丛时,柳林内树影摇曳,里边不时传来一声声野狼的嗥叫。素来胆大常与死人打交道的李半仙儿心里莫名有点儿瘆得慌。
李半仙儿突然看见柳条丛深处有个黑影,心里合计这是幻觉?他揉了下眼睛仔细一看,又踪影全无。咦,怪事呀,莫非哪个死鬼阴魂不散来缠我不成?李半仙儿正在疑惑之际,高大的黑影已经快到跟前了。李半仙儿不敢怠慢,急忙抖开背后的黄包袱,抄起黑驴蹄子左右开弓就是几下子,可是愣没当事儿。李半仙儿一看不好,拿起朱砂盒子,吞嘴一把,边嚼边咕咕哝哝念起了护身咒:“五雷五雷步步相随,身穿金甲头戴金盔……”
不念还好,这一念咒语更糟了。一双毛绒绒冰冷冷的大手摸到了李半仙儿的脸上。“啊……”李半仙儿坐地吓堆缩了,屙了一裤裆稀屎倒地放挺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半仙儿从昏迷中醒来了,柳条丛四周死一般地寂静。他回忆起刚才的情景,哆哆嗦嗦地爬起来,里倒歪斜仓皇蹽回家去。
第二天,狼洞沟传出了天字号奇闻:李半仙儿在屯西柳条丛撞鬼了!这地儿都相信一个传说,那就是撞鬼的人连三天都活不过。人们还说,家人正给他预备装老衣裳呢。
村里前来探望的人络驿不绝。李半仙儿蒙被卧枕,老婆哭孩子叫,家里乱作了一团。
屯里万大酒包笑嘻嘻的也来了,进屋就扒拉李半仙儿手:“老李姐夫,你要是认我当祖师爷,我管保你死不了。”

李半仙神情沮丧:“兄弟,我都是要死的人了,可没心思和你扯淡了。”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李半仙儿又闭上了眼睛卧倒在炕上。
万大酒包还是那副顽皮样:“姐夫那鬼啥模样?”
李半仙儿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把他头天晚上在柳条丛遇到的事学说了一遍。
万大酒包来了兴趣:“老李姐夫,瞅你那副熊样,还敢报号李半仙儿呢,就这点章程呀?你不是吹牛说咋凶恶的妖魔鬼怪你都能治吗?这回咋没辙啦?不如这回你磕头管我叫祖师爷吧,哈哈……”
李半仙儿摇了摇头,又闭上眼睛,似乎阴世三间已经慑去了他的三魂七魄。
万大酒包见状,对李半仙儿更加奚落,用二人转的腔调唱起来:“姐夫你呀看:正月初三我来到屯外,我身上反穿羊皮袄,柳罐斗子我头上戴,狗皮手闷子毛朝外……”
万大酒包在屋里像演戏一样,惹得在场人哄堂大笑。李半仙儿忽地在床上坐起来,手指万大酒包:“你个狗东西可把我害苦啦!”
那次李半仙儿经万大酒包这么吓唬一回,虽说没吓死,也搞了他一个精神恍惚,就是提不起神儿来,大半年才缓过劲儿,不管啥时候看见万大酒包,都会蹦高儿骂一通。不管咋骂,万大酒包就是不急,跑到一边“嘿嘿”地笑,一边笑一边叨咕:“你别叫唤了,咋叫唤你也是我的徒孙儿了。”
三、麻大吃没了
麻大吃在给陈金折送葬时突然倒地身亡,这不禁让李半仙儿大吃一惊,更使狼洞沟的人们陷入阴霾与恐怖之中。正在“拖魂”送葬的人们一下子都作鸟兽散了。麻大吃是老陈家请来送浆水的,发送他的费用就得由陈家出了。陈家人认为麻大吃是为陈金折死的,花点钱只要他家人不再提啥无理要求就算是烧高香了。出殡的事停下来,人们把麻大吃的尸体和陈金折俩并排停在了土地庙前。
按李半仙儿的推算,陈金折死的日子不犯啥说道。可是麻大吃死得太意外了。用他们的行话说这就是“犯乎”了(阴阳先生术语。犯乎分里乎和外乎,外乎死屯邻,里乎死家人)。自己出道这么多年,头次遇到这事,他心里也真的是没底了。

李半仙儿觉得应该“破”一下了。经过和家属商量,一个时辰之后李半仙儿在土地庙前就开始作法了。
李半仙儿用油彩打的鬼脸儿,口中嘟嘟囔囔地念着咒语,在灵棚按八卦方位贴上了灵符,又做了四个桃木人儿,每个桃木人上都用朱砂画上了符咒,用黄蓝赤白黑五种颜色的布,做了五个引魂幡,按方位分别挂在了东南西北中五个方向,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宣告完事大吉。
就在李半仙儿刚刚结束他的法事,还没有收拾完场子呢,那边就传来了柏清林他们出车祸的消息。他当时就觉得眼前一黑,仿佛一个闷棍打在了他的头上,让他差点休克过去。李半仙儿脸上的油彩都没顾得清洗,就踉踉跄跄地奔向了出事地点。当看到车祸现场的惨状时,李半仙儿吓得魂飞魄散胆战心惊。
没多时,出车祸的柏清林两个人的尸体也停在了土地庙前,屯里的人们给他们四个人搭了一个大大的灵棚。
天色将晚,狼洞沟送葬的家属和围观的人们都忐忑不安地散去了。天空中寒星点点,土地庙前寂静肃杀,老榆树上两只乌鸦在哇哇啼叫着。夜深人静了,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土地庙前照尸的灯火明明灭灭,瞅着灵掤内排成一溜的陈金折、麻大吃、柏清林、赵伟德四位亡人的尸体,万大酒包一脸的苦相,眼泪汪汪地坐在柏清林、陈金折和麻大吃三个人的身边,吧嗒着嘴心里不是滋味,连连打着咳声。他自言自语:“人呀,是个熊玩意儿,都不如一个小鸡儿有刚火,说死蹬蹬腿儿就面片儿了!大吃兄弟呀,昨晚咱俩还喝了半宿酒呢,有气儿的时候咱俩看守金折兄弟,今天你我却成了隔世之人。金折大兄弟,大吃可是为你死的呀。是你把他接去做伴儿了吗?可你不喝酒啊?老柏大兄弟咋也去了呢?你忘了春天你有那场子病了?那病得可是真不轻呀,我和麻大吃给你做了那么多天的伴儿呀,你那么重的病都好了,你不该是个短命鬼呀。你有那么多钱活着多好呀?你是该好好的享受了。这下你们几个在一起有伴儿了。要是我真过去了还行,哥儿几个对撇子,喝酒也能喝到一块儿去。你们这都走了也就是享福去了,可你们的死法不好啊,你们那都算横死的呀,是进不去祖宗坟茔地的呀。等到我走的时候我都想好了,喝他三斤二斤的一觉就睡过去了,那多好啊。”
万大酒包动情了,也真上火了,在狼洞沟谁不知道他和麻大吃俩是没肝没肺的家伙,他两个的口头禅是:“酒是爹菜是娘,喝死总比枪毙强。”只要有酒有菜,三杯酒下肚,无论什么艰难险重的事跟他俩都好商量。今天虽然有酒有菜,可他就是没胃口,他开始在那里喝了一阵酒,总觉得淡淡寡寡的没意思。后来连酒也没心思喝了,从前一遇到谁家有了红白喜事的,他和麻大吃两人在一块,骂几句斗斗嘴,挺浑和,觉得活得很有滋味。别人家死人是个悲痛的事儿,对于他俩则不然,不仅有好酒好菜供他俩享用,还要受到众星捧月般的关注。今天麻大吃没了,万大酒包觉得孤独了,心里有些划魂儿。人们都说麻大吃是让他给喝死了,这能是真的吗?按实说俩人一宿喝了五斤散白,也真就不算少了,可是麻大吃他俩以前就这样喝过多少回呀?这回咋就能把他喝死了呢?要真是这样的话,你也就算功德圆满喽。
万大酒包干看尸这行年头太多了,他倒不是害怕,就觉着他和麻大吃两个人在一起习惯了,剩下自己真就像有点孤掌难鸣了。他觉得今天是喝酒没兴趣,吃菜没滋味。他就这么呆呆地坐在那里,和几个死人叨咕着,觉得冷了倒下钻进柏清林的被窝,两个人相拥着睡一会儿,嘴里还叨咕着:“大兄弟呀,就让咱哥儿俩亲近亲近吧,明天你就走了,再也就没有机会喽。”起来就不时抿一口酒,一直就这么守候到了天明。
四、习文斌之死
李半仙儿让万大酒包恶作剧吓唬那次之后,他虽然还是照干“白活儿”不误,可是心里对“出黑儿”的活儿就有点打怵。人怕出名猪怕壮,李半仙儿的名声让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外面那些找他“出黑儿”看阴阳宅的活儿还是不断,想不干都不行。
那之后柏清林裕民粮油贸易公司出一档大事,请李半仙给禳灾解祸。
李半仙儿和柏清林那是啥交情?在狼洞沟论起来亲戚里道的,就凭他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光腚娃娃,这么大的事他李半仙儿能不到场吗?
在电话里听柏清林说话的语气,李半仙知道出的事不小。柏清林裕民粮油贸易公司,在他多年的粮食经营中,今年是效益最好的一年。玉米、大豆收购量双超三千吨,就是在这一片凯歌声中,乐极生悲还是出事了,而且出的还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烘干塔在运行中出了事故,钢板仓里闷死了一个人。
死去的是烘干塔的一个现场组长名叫习文斌,三十七岁,论着和柏清林有偏亲。习文斌工作尽心尽力,在公司是柏清林的嫡系。因为天气冷,钢板仓内的玉米挂蜡,造成进料口断溜,烘干塔空转开始报警。致使出料口输送出炉的少量玉米都是糊的。出现这种情况,值班人员得立即处置。习文斌他艺高人胆大,违反常规没带安全绳就爬上了天窗。进入塔内一只手拿铁棍,另一只手扯悬梯,咣!咣!也就是两棍,就把挂在半空中的冻玉米全震下来了,没有想到这就要了他的命——至少得有四五吨重的玉米,哗的一下子就凌空砸下,活拉把习文斌砸到粮仓底下掩埋了。烘干塔的工人一下子全蒙了圈,没好声地喊救命。柏清林立马赶到现场,组织人员进行抢救。柏清林指挥技工用了一个多小时,用风焊把钢板仓割开了三四个豁口,等到把里面的玉米放完,把习文斌拽出来时,脸都憋成了紫茄子色了。习文斌早已窒息死亡。柏清林抱着习文斌放声大哭:“我的好兄弟呀,你咋说死就死了呢?你可把大哥我坑了!你让大哥我可怎么办呀?”
一个活生生的人说死就死了,柏清林的裕民粮油贸易公司一下子乱了套。烘干塔停了产,收粮的业务也停了。死人还没有入殓,仍然停在公司院内,二十多个家属来了,在粮贸公司门口挂起了“过头纸”。院内围观者吵吵嚷嚷,家属哭声一片。柏总嘴起泡尿黄尿睡不着觉,可真就上了大火了。
李半仙儿对于摆弄死人这事有一套,远近十里八村那是首屈一指。凭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好歹算把死人糊弄出公司院子。李半仙又开始耍弄他的仙道,在狼洞沟西的土地庙搭起了灵棚,又把麻大吃和万大酒包俩人请来看尸,以防备有人二次抬尸进公司院内。柏清林才算长长出了口气,对李半仙儿自然是千恩万谢。

经过双方协商,最后柏清林以给死者赔偿十万元为条件,和死者家属终于达成了协议。为这起死亡事故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本来应该是个高兴的事情,可是裕民粮油贸易公司总经理柏清林却病倒了。平时梳得油光锃亮的头发,也显得凌乱不堪,那很有气质的国字型的脸膛上腾腾地冒着热汗,躺在床上时而胡言乱语,时而乎地坐起来,眼睛瞪着炮子儿似的尖叫着:“有鬼呀,有鬼!”说着话撒腿就往屋外跑,人们拽都拽不住。最后公司的人主张把柏清林搬出了总经理办公室,他才安稳地睡了一觉。可是睡着了还是做噩梦,梦见习文斌还在他的身边,柏清林更加害怕了。
五、驱“鬼”
柏清林是因为死人花那十万元钱上火病了吗?那绝对不是。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那是人家一家的顶梁柱呀。花十万元钱就能买来命吗?何况花的钱也并不多。柏清林从打给习文斌送葬回到公司,一进屋就看见习文斌躺在自己的床上,他就是这么吓病的。他脸色苍白,浑身直哆嗦,派手下把李半仙儿找来了。柏清林看见李半仙儿,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握住李半仙儿的手说:“老叔,你可来啦!我撞鬼了,就你能救大侄子啦!”平时他那总经理的派头荡然无存,说话都带哭腔了。
李半仙安慰他说:“大侄子,你不用怕,这不有你老叔在吗!”李半仙儿掐指按日子按时辰反复又算了算,人是属于横死的,可日子和时辰并不凶啊?咦,这也真怪事了!“大侄子,你这些日子是不是劳心伤神过度了,内心的思想压力太大了。我看没什么大碍,老叔给你拾掇拾掇就好了。”

李半仙儿解开随身携带的黄包袱,拿出朱砂盒子,念念有词一气呵成,连吹三口“仙气”,信手写出三道灵符来:“大侄子,你把这三道符在你的屋门上贴一道,屋内山墙正中贴一道,在你的床头上贴一道,我保你过三天就没什么事了。”这会儿的柏清林真像一个听话的乖孩子:“就仰仗老叔您了,一切都听你的安排。”他说话时眼巴眼望地瞅着李半仙儿的脸,嘴唇直哆嗦。
李半仙见他可怜不识见儿的,一个劲儿说:“大侄子别瞎寻思了,好好睡一觉吧。”李半仙儿又动动儿这摸摸那儿,唠叨了几句就先告辞走了。
柏清林躺在床上刚一闭眼睛,就又“啊”地一声大叫跳了起来,他又看到了习文斌,他瞪着眼睛吵嚷:“有鬼呀!”跳下床就磕头,“大兄弟,我有罪呀,大哥不是人了,欠你的钱一分也不会少的我都给你,我再给你家十万,你就放过大哥吧!”接着就捂住脸呜呜大哭起来。
原来按照相关法律规定,这次意外伤亡事故,柏清林应该赔偿死者家属二十万元,谁知他昧了良心只给了十万元钱。在人们面前还慷慨激昂,装作一副救世主的模样,其实他是心里有愧,人家四口之家的顶梁柱,二十万元就能买来一条命吗?他这也是疑心生暗鬼了。
柏清林现在已经整整三天没睡觉了,不能睡觉,不能闭灯,一闭眼睛习文斌就在他的眼前转悠。可他没处躲,因为裕民粮贸公司是他的单位,院里也就是他的家。他还能躲到哪去?他打发人把狼洞沟万仲万大酒包和麻友麻大吃等那些好哥们儿都叫来了,好酒好菜地供着让这些人陪伴着他,来给他壮胆儿。万大酒包和麻大吃俩人是天天过年,每天大鱼大肉地吃着,烧酒管够,无论是高中低档瓶酒,还是纯粮小烧,应有尽有。四六八碟,桌上桌下的成天有人侍候着,把他俩一天喝得跟酒葫芦似的。可人毕竟不是铁打的,咋能经得住那昼夜的煎熬呢?就三天时间把人熬得一个个东倒西歪,困急了都跑到一边放挺儿去了。
跟前有人闹哄哄的还行,可人一走了柏清林就犯病。不是做噩梦就是大白天活见鬼。一找李半仙儿,他“出活儿”去了外地,一半天儿还回不来。柏清林不知听谁说靠山屯有一个“大仙儿”非常灵验,前去找她算命批八字驱鬼打邪的络驿不绝。柏清林托人弄景的好容易才把那个女大仙儿请来了。她把柏清林的事说得更邪乎,她说柏总遇到这个鬼太厉害了,要不是她的“老仙儿”有道行法力大,她自己的“堂口儿”硬,换个主儿谁也治不了,她保管手到病除。她披头散发在屋里屋外上蹿下跳呼天喊地,给柏总在卧室、办公室、公司事故现场都施了法术,酒足饭饱之后,拿着柏清林的三千元赏赐,两半儿屁股一扭,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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