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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二十四年夏末,日丽风清碧空如洗。浙江嘉兴府钱庄老板陈有德府中,两个六七岁的幼童正在花园中追逐嬉闹不休。旁边几个年轻婢女跟在后面,口中不住叫道:“少爷,跑不得,小心摔倒。”这两个幼童不仅年岁相若,连身材相貌也是一模一样,原来竟是一对孪生兄弟,也是陈有德爱若性命般的一双掌上明珠。自这兄弟二人生下来,陈有德便宠爱有加,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唯恐受了一丝委屈。正因为如此,几个婢女才会如此担心,生怕两个小少爷有什么闪失,到时陈老爷怪罪下来,自己也担当不起。正自阻拦间,忽听一人大声道:“恒文恒武慢些跑,免得摔了。”抬头看时,却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走进院中,后面还跟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书生。婢女一见即束身立于一旁,口中叫道:“老爷。”这中年男子便是陈府主人陈有德,此刻看着两个孩子一脸疼爱之色。两幼童一见便停止了嬉闹,上前拉住他的衣袖道:“爹,你可给我们带什么好玩的没有?”陈有德双眼眯成一道缝,笑道:“你们两个就知道玩。今天我给你们请了个先生,还不过来拜见?”说着用手指指身后的年轻书生。
恒文是兄长,见这年轻书生白白净净貌不惊人,撅嘴道:“先生是做什么用的?可与我们玩耍么?”旁边几个婢女一听忍俊不禁,险些笑了出来。陈有德皱皱眉头正色道:“休得胡说。先生是教你们读书的,以后便可以知书达理,出人头地了。”恒武在旁拍手笑道:“读书最好,我便可以听故事了。”陈有德哈哈一笑,回头对书生道:“査先生,犬子还望你多多指教了。”那书生急忙躬身道:“两位公子冰雪聪明,实是栋梁之才。东家重托,在下也必当倾囊以授。”陈有德听罢口中只道“过奖过奖”,脸上却笑出一朵花来。原来这青年书生姓查名康成,乃是余杭临平镇人,腹中倒是有些才华,十七岁便考了秀才,恰逢陈有德欲给二子延师,查康城家中又贫困,于是经熟人介绍便来了陈府,一来贴补家用,二来教书之余自己也可潜心苦读,只待几年后再进京赴试。二人又聊了数句,陈有德便让两个儿子在孔圣人牌位前行了拜师礼,当晚即设了宴席招待查康城,又开了旁边一处僻静小院作为他的馆舍。
这院中共三间房子,左首一间是学堂,中间为查康城休息之所,陈有德生怕对他招待不周,还专门派了个童仆伺候他的起居,就住在右首的小房中。那童仆名作六九,年约十三四岁,手脚甚是麻利,每日端茶送饭很是勤快,查康城对其颇为喜爱,日常给恒文恒武授课时,也让他站在一旁研墨,名为主仆,实则师徒一般。一晃月余过去,恒文恒武天资聪颖,三字经已背了大半,陈有德很是欢喜,又给查康城加了两钱的月银。只是六九虽是机灵,读书却是愚钝,听了许久,只学会了几个简单的字,查康城见他实在不可雕琢,也就不再强求,闲来无事时便挑几个字教与他写,让他粗通文墨即可。眼见天气渐凉,每日六九待查康城晚间挑灯夜读时,便熬碗热汤送进去,让他暖和身子。一日晚间,六九照例又将汤熬好端了进去,见查康城正在灯下聚精会神的看书,便将汤放在桌上。正待退出时,鼻中忽嗅到一股淡淡的腥气,六九有些奇怪,心道:“今晚熬得是鸡汤,并非鱼汤,怎的有股子腥味?”转念一想,方才熬汤时只有香味,怎的一进查先生的房间就闻到腥味,再说,这股子味道也和鱼腥味不太一样。
正自思索间,抬头忽见查康城身后床帐微动,底下赫然有双绿色的绣鞋,仿佛有人正站在床后一般。恰逢一股寒风从门外涌入,六九浑身不由打了个寒颤,口中不由“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查康城正皱着眉头冥思苦想,忽闻惊叫声,不由吓了一跳,见六九面色古怪,双目怔怔看着自己身后,也不知他瞧见了什么。待他回头看去,却未见有何怪异之处,当即便问道:“何故惊呼?”六九闻听方才回过神来,再看床帐下那双绿绣鞋已不见了。他揉揉眼睛,迟疑半饷方道:“刚才我见先生床帐后好似有人,故此才失声叫了出来。”查康城听罢道:“休要胡说,这房中一直都只有我一人,哪有他人?”言毕回身将床帐拉开,后面果然无人。六九心中暗自寻思道:“查先生尚未婚娶,近日家中也未有女眷探访,这屋里自然也不可能有女人的鞋子,如此说来,怕是我方才眼花看错了。惶恐道:”想是我看走了眼。“查康城笑道:”大惊小怪,骇我一跳,不妨不妨。“言毕端起鸡汤一饮而尽,将案前书卷捧起又看了起来。六九见扰了先生读书,心中大是懊悔,急忙收了碗退出门外,回房歇了。以后数日,每日晚间送汤时,六九都会闻见这股淡淡腥味,他也曾和查康城说起过,可查康城却说自己闻不到,六九心中疑惑,总是担心是野猫衔了鱼骨留在查先生房中,可白日间打扫房子时他仔细查过,别说鱼骨之类,就连腥味也闻不见了。他心中大是奇怪,终究不知这股味道从何而来。
到了十月初一寒农节的晚上,北风呼啸,飘起了小雪。六九畏冷,送了汤便早早回房睡了。睡至三更时,忽听隔壁查先生一声惊呼,将他从梦中惊醒。六九不知何故,急忙从床上坐起,一边披衣一边喊道:”查先生?查先生?“可连叫数声,隔壁却始终无人应答。他心中大是焦急,拖着鞋子跑出去,却见查康城的房门紧闭,里面隐约还有烛火。六九心中担忧,口中一边呼叫一边拍门,唯恐查先生有事。过了良久,只听房中脚步声起渐至门前,”吱呀“一声门便打开,却见查康城身披棉衣站在门口,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问道:”何故半夜敲门?“六九见他无恙,松口气道:”我在隔壁听先生惊呼,不知发生何事,所以才来看看。“查康城怔了片刻,笑一笑道:”方才做了个噩梦,故此才失声惊呼,却不想将你吵醒了。“六九听罢才放下心来,道:”想必先生读书太过劳累了,须当多休息才是。“查康城道:”正是,正是。今夜风寒,你也赶紧回去睡吧。“说毕便将房门关上了。六九虽说身体健硕,可也冻的只打哆嗦,急忙回房钻进了被子。可眼皮刚刚合拢,即听隔壁隐约传来说话声,几乎细不可闻。
六九心中大是惊诧,心道这么晚了查先生房中居然还有客,怎的我白日却未曾见到,莫不是陈老爷来和查先生夜谈不成?他坐起身将耳朵贴着墙壁,却听那语音清脆悦耳,似乎是个年轻女子所发。六九怕自己听错了,侧耳静听,又觉似有嬉笑声如银铃。查先生也时而说两句,却声音颇低,听不清究竟说些什么,直至四更隔壁方才偃然无声。六九惊疑万分,不知查先生房中究竟是何人,心中疑惑不定,到了五更才昏昏睡去。待得第二日醒来,耳旁已传来琅琅读书声,六九大呼糟糕,只因自己贪睡误了时辰,若是让陈老爷知晓免不了要责罚一番。他急忙起身穿衣,未及洗面便来到学堂,恰逢陈有德前来探视,见他这副模样,当即斥责道:”六九,你又躲懒贪睡,看我不好好责罚你。“六九不敢多言,正待受罚,却听查康城道:”东家,昨夜他给我熬汤睡得迟了,故此便让他多睡一会,怪不得他。“陈有德听罢这才面色稍霁,道:”即是如此便罢了,若是偷懒,先生须与我说,我定将他重重责罚。“接着便考起恒文恒武的学识来,比起之前又大有精进,陈有德自是喜笑颜开,对查康城赞不绝口。到了午时,他将两个儿子接到花园去玩了,查康城无事,便坐在房中看书。六九心中对昨晚之事疑惑万分,思来想去便小心翼翼问他道:”先生,昨夜你睡得可好?“查康城淡淡道:”还好。“六九想了想又试探问道:”可我昨夜却听先生房中似有客人。“查康城面色微变,停了一会方道:”胡说,昨晚就我一人,哪还有旁人。你别是又听错了。“六九正待追问,却听查康城道:”你莫要乱说,若传了出去,对你我二人皆大大不好。“六九正欲问他怎么个大大不好法,见查康城又打个哈欠道:”我困了,要小憩片刻。待会恒文恒武回来,你叫醒我便可。“说毕回房将门关上睡了。六九正一头雾水,忽想起往日查先生并不曾午睡,今日却大反常态,当真是有些奇怪。
待到晚间入睡时,他又听隔壁传来女子言笑声,六九心中讶异,唯恐自己听叉了,急忙将耳朵紧紧贴在墙上,那声音却真真切切传了过来,全然不假,期间查先生偶尔说上两句,声音细微,听不太清楚。六九大是怪异,起身欲到查康城房中探个究竟,可转念一想,探人隐私终是不妥,返身又躺下,只是心中疑惑无以复加。过不多时,耳听隔壁忽寂然无声了,他心中暗道:莫非那女子走了?可又始终未听见门响。又过片刻听得倦了,自己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第二日起来,六九便暗自留意观察,见查康城面色如常,和往日并无不同。他也不便再问,到得下午,查康城忽将他叫来,赏了他几文铜钱,说道让他去买零食吃。六九大是奇怪,心道这查先生一直不太宽裕,平日也从未打赏过自己,怎的今日却如此大方?抬头看去,恰和查康城四目相对,却见他眼光和自己一触即分,目光游离不定,显是有些局促不安。六九稍一思索心中顿时雪亮,这打赏的铜钱必是给自己的封口好处,看来晚上他房间中果然藏有女子。然则查先生一介穷儒,又从哪找来一个相好?此时无及细想,当即笑道:”谢过先生。请先生放心,六九不是个嘴碎之人。“查康城一听面红耳赤,急急呵斥道:”什么嘴碎不嘴碎的,休要胡说八道。“六九吐个舌头,哈哈一笑就跑了。
晚间他溜出府门,去街上买了串冰糖葫芦吃了,这才回来熬汤送了过去,见查康城仍在灯下看书,房中也无他人。只是二更时听隔壁那女子又来了,六九耳听门窗未响,寻思这女子莫不是穿墙而入不成?当真奇哉怪也。想了一会也懒得再想,自己倒头便睡了。如此一月过去,日日晚间均如此,他也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这一日早起,恒温恒武却没来按时来学堂,查康城一问方知二位公子昨晚忽齐齐得了病起不来床了。他们所居的小院和学馆正好对门,查康城就带着六九过去探望,见恒文恒武二人躺在床上满脸通红额头滚烫,怕是受了风寒。陈有德面色焦急的站在床边,挥手差人速速去请郎中来。查康城正自不住安慰,那郎中已被仆人请了进来,却是个青衫秀士,手中还提着个大大的药箱。陈有德双眉舒展,焦灼之色略缓,连道:”蔡先生来了便好,蔡先生来了便好。“原来这郎中便是城中名医蔡中琪,医术精奇,号称”赛华佗“,据说重疾之人找他医治,多有起死回生,故此陈有德便专门将他找来给自己的一双爱子看病。
蔡中琪向陈有德略一回礼,当下也不多言,坐在床边给恒文恒武把脉。陈有德站在一旁屏息静气,唯恐惊扰到他。待蔡中琪把完脉,急忙问道:”如何?“蔡中琪皱起双眉,缓缓道:”两位公子看样子似乎是受了风寒,可脉象却是邪气入侵,中阳不足,当真有些奇怪。“陈有德大惊,搓手顿足道:”这可如何是好。“蔡中琪道:”我先开付方子,两位公子按方服下,解表当是不难。“言毕便提笔写下药方,交给下人出去抓药去了。陈有德付了酬金,正待送客,忽听查康城道:”先生留步。“随即便见他上前对蔡中琪道:”近来在下身体略有不适,还望先生顺便把个脉。“原来近些日子,他自觉茶饭不香,整日昏沉无力,今日恰逢陈有德给二子延医,故此欲顺带也给自己瞧瞧。见蔡中琪一脸愕然,陈有德忙上前介绍道:”此乃鄙府所延请的名士查康城查先生。“蔡中琪听得他是教书先生,当即拱拱手道:”久仰。“随即便让他坐下将左边袖子挽起,伸手搭起脉来。过得片刻,蔡中琪忽双眼一翻,将查康城细细打量一番。查康城心中正感奇怪,却听蔡中琪道:”查先生身体并无大恙,休息几日便好。“查康城问道:”不需服药么?“蔡中琪摇摇头道:”无需服药。“此时六九在旁忽道:”查先生,我也瞧你最近瘦了许多。“陈有德道:”恐是查先生劳累的缘故。我这就吩咐下去,让厨房每日再给先生加两道菜补补身子。“查康城忙不迭地谢过,带着六九先回去了。
陈有德正待将蔡中琪亲自送至门外,忽见他面色一变,将自己拉住,小声问道:”这查先生是何方人氏?所居馆舍在府中何处?“陈有德愕然道:”他是临平人氏,我将对门小院给他做了馆舍。“蔡中琪低头沉思片刻,对陈有德道:”在下有一言相告,此处不便,需到僻静之处方可说。“陈有德听罢大是疑惑,不知他何故如此,担心与自己两个孩儿有关,急忙将他请进偏室。蔡中琪四顾无人,附耳对他道:”速将查先生遣送回家,迟了恐怕就来不及了。“陈有德大惊,问道:”此话怎讲?“蔡中琪道:”方才我与他把脉,感觉脉象紊乱,全然不似活人。以在下看来已是邪气缠身,行将就木了。此疾名为“精绝”,断无可救治之理,若不速遣回家,只恐不出三日,便会死在你府中。“陈有德猝闻吓了一跳,半饷将信将疑道:”那你方才为何要说他并无疾病?“蔡中琪道:”实言相告,方才所言一来给他宽心,二来也为您着想,能够早做打算。况且两位公子所染之疾,均是邪气入侵,根源只怕也在他身上。“这一番言语将陈有德听的是心惊肉跳,楞了半响道:”莫非,莫非这查先生有古怪?“随即想到六九整日和他在一起,若有异处他必然知晓一二,当即命人将他叫了过来。
六九见陈有德面色严峻,蔡中琪也坐在一旁,不知所为何事,低着头忐忑不安。陈有德问他道:”你和查先生所处时日最久,平日起居间,可曾发现他有异于常人之处?“六九一听心中暗惊,想着莫不是查先生东窗事发,又或是他房中女子却和陈府有关?一时吞吞吐吐,不知该不该说。陈有德见他面上表情,当即知道其中必有隐情,手将桌子猛一拍道:”若有半分隐瞒,定将你打死。“六九大骇,当下不敢迟疑,便将每晚查先生房中有女子之事说了。陈有德一听更是惊愕难言,和蔡中琪面面相觑,均是不明所以。蔡中琪又问道:”你可曾见过那女子?“六九道:”只闻人声,从未见过,只是每次门不响,窗不动,也不知何时去何时走的。“陈有德对蔡中琪道:”我一妻两妾监管甚严,非得我允许不得出门,因此必非我府中女眷。“蔡中琪点点头道:”这就是了。那查先生馆舍中必然有古怪,以在下看来非妖即鬼。眼下当务之急便是先将二位公子迁至他处好生休养,以断绝邪气,再就是速速将查先生送走,一日都不可多留。“陈有德听罢点头不已,当即便命人将恒文恒武兄弟俩抱至前院好生照管。扭头见六九仍在面前,忽想起一事,问蔡中琪道:”然则六九怎的可以安然无恙?“六九听得二人言语,心中早明白了大半,正自惴惴不安,想着若是查先生房中果然有妖,那我不是也被其所害了么?恐惧间忽听蔡中琪对他道:”你伸出手来。“知道他欲给自己把脉,急忙挽起袖子,伸出左手。
待把完脉,蔡中琪徐徐道:”此子正当少壮,阳气鼎盛,故邪气暂不敢侵。但也需早早搬离,免生意外。“六九听罢不由长舒一口气。陈有德道:”须得先打发了查先生才是。“蔡中琪站起身拱手道:”在下这就告辞了,三日后当再来看看两位公子。“陈有德怕此事传出去引发府中人慌乱,先命六九务必守口如瓶,不得与任何人说,更不能让查康城知晓,接着又命人再取出十两银子给蔡中琪作为重谢,将他送至门外方才回来。在房中想了许久,陈有德终于有了主意,当下来到查康城院中,见他正坐在椅上晒着太阳,阳光下脸色甚是苍白。陈有德哈哈一笑道:”陈先生好雅致。“查康城见是东家来了,急忙站起,还未及说话,又听陈有德道:”今日二子染了风寒,那蔡郎中说须得十余日方得康复。先生来我这也有半年多了,想来也有些思家了吧?“查康城道:”无妨,无妨,来府上之前已与父母说好,待到年前再回也不迟。“陈有德听得他不想回去,不由一怔,随即又笑道:”说来也巧,我正欲派人到余杭去购置些家具,先生可搭个便舟回趟家探望双亲,免得他们牵挂。“查康城听罢楞了片刻,正待张口,却见陈有德将六九唤了出来,对他道:”你将备好礼物带上,送先生回家,住得五六日,再与先生一起回来。“六九应了而查康城却不住推辞,陈有德道:”先生休要客气。我已安排妥当,这船就停在码头,只等先生一到便走。“言毕便请他回屋去收拾行李。查康城见事已至此,也不好再说,只得回身进了房中。陈有德出了院门,向六九招招手,将他叫至墙角僻静处,对他如此这般说了番话,又交给他两张银票,这才让他去置备东西去了。待得查康城收拾完毕,六九已将礼物准备妥当放在马车上。查康城辞别东家,与六九出了府门,直奔码头而去,果然有艘小舟等在那里。二人一上船舟夫便起锚扬帆,沿长江顺流而下,晚间便到了临平。
正迷糊间,忽听”铮“的一声响,随即便觉肩头似有一物。六九浑身一个激灵,急忙将双眼睁开,一瞥间却见一只玉手正在自己肩头不住拉扯,那枚铜钱所连之线几乎被其尽数扯断,摇摇欲坠,眼看便要被拉了下来。这手纤如柔荑,肌肤白腻,指甲约有寸许,腕上还带着一个金灿灿的镯子。六九心中大惊,不及细思,斜身便向床边缩去。抬头一看,面前却是个身着红袖长裙的妙龄女子,杏眼娥眉,美艳绝伦,见他醒来,先是面有惊色,急忙用衣袖掩住半张脸,眼波流动,似笑非笑,甚是妩媚。六九见是个靓丽女子,不由大感意外,惧意也减了一半,愣了片刻,问道:”你是人是妖?为何深夜至此?“女子上前两步,忽嫣然一笑,娇声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憨货。“六九听她言语,似乎是认识自己的,可自己明明不认识她,正奇怪间,鼻中忽然闻到一股腥气,却和以前在这房中闻到的一样,只是远为浓烈许多。
他心中猛醒,知道这女子定非善类,方才伸手去解自己肩头的铜钱,必然是不怀好意,当即喝道:”你休得骗我!“言毕将鸟铳举起,势欲击发。女子娇笑道:”说你是憨果然不假。似这般凶巴巴的,当真不解风情。“言毕忽上前两步,挥袖唱道:”尝闻画鼓动欢情,及送离人恨鼓声,两杖一挥行缆解,暮天空使别魂惊。“歌声清婉舞姿曼妙,双眼含情媚不可言。六九闻听,心中不由一荡,他虽年龄不大,也觉面红耳赤浑身酥软,手中鸟铳当的一声便掉在了地上,只盼能多看两眼,多听几句才好。女子见状格格一笑,一边伸手解去他衣裳,一边附耳悄声道:”我与你在床上唱曲可好?“六九目光迷离,任由所为,痴痴道:”好,好。“女子媚态万状,便欲去取他脖中所挂铜钱。
便在此时,忽阴风飒然,桌上烛光暗绿如豆。六九浑身打个哆嗦,猛然想到方才那女子所唱与查康城敲鼓之吟全无两样,莫不是查先生的鬼魂方才在警示我不成?念及此处抬手便将女子挡开,大喝一声道:”查先生即是遭你毒手,如今你还想来害我么?“女子闻听面色骤变,敛去笑容厉声道:”我在此修炼日久,眼看大道将成,本想先吸你精华,如今说不得要囫囵吞枣了。“伸手在肚皮上一拍,那肚子便生生裂开,从中伸出一双毛茸茸的手臂,将六九牢牢抱住。眼见那肚皮上的裂口越来越大,如同是一张巨嘴般张开,六九被怪手所困,火铳虽在地下,自己却不能弯腰拾起,一步步的便被扯了过去。他心中大骇,双手向后不停乱抓,想要抱住桌腿,不想右手忽碰到一物,情急之下无暇细想,抓起此物便向女子脸上戳去。只听女子惊呼一声,怪手缩入腹中,急步闪至床后即不见了。
六九死里逃生,再看手上之物,原来竟是一支朱笔。他暗道一声侥幸,擦去额头汗水,拉开门便向院外奔去,却和一人撞了个满怀。定神一看,居然是蔡中琪蔡先生。原来蔡中琪在房中整晚也是心神不定,难以入眠,怕六九有什么闪失,看天近五更,也不见院外守候的家丁回报,便披衣起床匆匆赶来,发现几个家丁都没了踪影,正待进院内看看,恰逢六九逃出才碰到了一起。他看六九无恙,心中松一口气,还未及问,六九已将方才之事说了出来。蔡中琪听罢惊诧万分,当即拉着六九去将陈有德叫醒,把夜里房中怪事也给他说了。陈有德一听睡意全无,想着自己家中居然出了这么大的妖孽,一时急的不知如何是好。蔡中琪思虑片刻道:”眼下之际,须得现将书院里里外外搜上一遍再说。“陈有德觉得也只有如此,急忙将家中青壮家丁尽数叫醒,进了书院细细搜寻。
众人四处查询一番均无异常,唯独到床后一处腥气甚重。六九俯下身子一看,赫然发现床下一角有面小鼓,便爬进去取了出来。诸人看去,这面小鼓约有碗口大小,倒像是小孩玩耍之物,只是鼓面上不知被谁用毛笔画上了眉眼口鼻,宛然是张人脸,只是这脸上还有一点朱砂,颇为醒目。此时管家在旁忽”咦“了一声,道:”这不是两位公子去年所玩之物吗?怎的落在这里了?“查康城将鼓接过,仔细打量一番,觉得鼓身甚是沉重,异于寻常,并散发出一股腥味。他听六九说过查康城鬼魂敲鼓吟诗之事,想着古怪恐怕就与这面小鼓有关,便用手指轻轻敲了一下,只觉声音沉闷之极,殊为怪异。六九心急,抢过鼓来用力一敲,只听”噗“的一声,鼓面居然被他敲破了,随之从中流出一股暗红的液体来,腥臭难闻。蔡中琪一嗅,面色大变,道:”这是人血!“众人一听大骇,不由齐齐往后退了数步,六九惊惶之下更是将鼓扔在了地下,只见血从鼓中越流越多,足有数升,比鼓腹所能容远巨,当真是奇哉怪也。
蔡中琪凝思片刻,忽道:”是了!“见陈有德、六九等都满面惊疑的看着他,又道:”以我推断,这妖物必是此鼓!这面鼓应是两位公子所遗在此,鼓面上想必也是他们戏耍所画。古书有云:灵物吸天地精华为妖。这鼓画上人面即为有灵,兼之陈爷府宅修建之时又选了一个好风水,如我所料不错,这书院必是整个宅中灵眼所处,故能吸日月精华,时日久了,便幻化人形,吸人精血。而查先生所遇女子,必是此物,故此才一魂不灭,敲鼓吟诗警示六九。也是六九福泽深厚,而查先生所留之笔上有朱砂,专能克邪,所以才能免遭毒手啊。“这一番话说毕,陈有德与六九方才明白过来,不由个个抚额称庆,心中后怕不已,对蔡先生又多了几分敬佩。陈有德道:”元凶已获,该如何处置?“蔡中琪道:”烧掉即可。“当下吩咐家丁将鼓拿到荒郊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至此方除了这心腹大患。陈有德重谢过蔡中琪,又信守诺言收了六九为义子,再将这小院赏给了他,让他将父母接来共享清福。过了数年,六九年长,也娶了妻,不出一年便怀了孩子,到了生的那晚,六九忽见查康城匆匆进了门,正惊疑间便听稳婆来报说生了个男孩。六九心中明白这是查康城来报恩了,便给这孩子起名叫做新城。新城自幼聪明伶俐,读书过目不忘,未及十六便中了秀才,及至年长时,言语神情都常有与查康城相似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