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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躲在门后,趴在猫眼上。外面那个男人,已经按了一分钟门铃了,然后,他停下来,站在门口。就这么站着,不走也不动,不说话也不再按门铃。
这个陌生的男人,每个星期天都要来我家门口,定时定点,比房东太太都准时。起初,我刚搬来这里的时候,男人并没有出现,我还挺满意这个地方的。一个月六百块,就能住上这样两室一厅、家具一应俱全的房子,还想怎么着!我一下交了一年的房钱,房东太太乐得合不拢嘴:“我就喜欢和你们年轻人打交道,痛快!不像那些老头老太太,多要一毛钱,都跟要了他们命似的!”房东太太说,她这房子之前就租给了一个老头,那老头是个麻烦人,磨了足足两天,她给他便宜了五十块钱,他这才租了下来,而且,一个月一交房钱。不过,这老头倒挺自觉,每一次,都是自己跑去房东那里交钱。
不用催促,不用绞尽脑汁地追着赶着,就像佃户给地主交租子,生怕延误了时间,得罪了惹不起的人。
听了她这话,我立刻有点后悔。我是不是有点太傻了,不过,看房东太太那铁公鸡的模样,进了她肚子里的虫子,你还想抠出来?
做白日大头梦!
后来,那个男人就出现了。
他出现那天,下着雪,我正在上网看新闻,说的是一起车祸,说是本市西大
街,因为雪天路滑,夜深人静时,造成了一起严重的追尾事件,好多车因为速度过快,都翻了。这新闻不清楚是哪年的了,跟帖者无数。
有的说:活该,下雪天还开得跟飞似的,不死才怪!有的说:都是有车族,都是有钱人!有的说得更逗:中国人口问题的解决之道。有一个说得最合我心意:这是一次史无前例的生死交叉!
门铃响的时候,我就纳闷。我刚搬来这里,除了我爹我妈,鬼都不知道我的住址,会是谁呢?于是,我第一次从猫眼里见到了那个男人。
他很邋遢,穿着一件脏乎乎的皮衣,戴着个帽子,帽檐压得很低,看不见脸。左手还举着,机械地按着门铃。
我当时的第一感觉,是这人找错门了。“你找谁?”我打开门,不客气地问。男人没抬头,说道:“我找人。”我愣了一下,说:“我知道,你找谁?我不认识你,你找错门了吧?”男人晃晃脑袋,说:“没。我找人,我老婆住这里。”
我吸了口气,有点自己被占便宜的愤怒,说道:“这儿没你老婆,这是我家!你走吧!”
他没动,我就动手推他。他的身体轻得像张纸,我一推,就把他推出了老远,可他站在那里,依旧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的心抖了一下,我觉得,我是碰上疯子了。我打算关上门,不理他了。跟疯子有什么道理可讲?若是把他惹怒了,指不定干出什么事呢!疯子杀人都白杀!关门的时候,我看见他向前跨了一步,小声嘟哝道:“这是我家。”我把门上能上的锁都锁住了,然后从猫眼向外看那个男人。
他还没走,就那么站着,不动也不走,不说话也不按门铃。由此,我断定这是个疯子。我有些紧张,有些恐惧,我被一个普通男人盯上还好说,可以和他讲道理,可以打电话报警。
可我竟然被一个疯子盯上了。
还好,事情没有那么严重,等我惶惶不安地在屋里转了数圈之后,猫眼外已经空无一人了,他走了。那个男人第一次出现的时间是,星期日,午夜十二点三十分。我想,我和他的交叉点,仅此一次而已。希望吧。
2
可后来,这个男人开始频繁出现,定时定点,每个星期日,午夜十二点三十分,准时出现。我打过他,骂过他,他不还手也不还口。
他只是唯唯诺诺地说:“我找人。”有时候,我能把他骂得委屈得想掉眼泪,声音都颤抖着。我就有点不忍心了,
可他就是不走。后来,弄得我都有点糊涂了,是不是我真的霸占了他家?是不是房东太太抢了她哪个傻亲戚的房子?是不是有时候,疯子真的能把正常人同化掉。我想,我该去找房东太太当面对质一下,这死婆子,究竟隐瞒了些什么。现在想想,六百一月租这样的房子,真是天上掉下一大陷阱。在男人出现的第三个星期日后,我下班直奔房东太太家而去。她家住得挺远,在市郊,中途,我能路过自己家。路过小区大门时,我意外地看见了那个男人。他正以蜗牛般的速度,向小区进军。他身旁有很多人,打牌的老太太们,抱着孩子闲侃的妇女,还有抽烟的老爷们儿,可没人看他一眼。
我们这个小区,虽然在市区里,却是个实实在在的三无地区,无物业,无保安,无居委会,是个城市死角。平时,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能随意进进出出。
我用脚后跟想,都知道这男人去哪儿,一定又是去按我家门铃。我停下自行车,打算把他赶走,再去房东太太家。
我推着车子追进小区,拦在他前面,说:“你怎么又来了?”
“我找人。”他还是那句话,一成不变。
“我说过,这儿没你老婆!”我说着,拽着他向外走去。他不反抗,就像孩子跟着妈妈,乖乖地跟我走出了大门。我把他领到一棵大树下,对他说:“走吧,赶紧回家去吧。”他不动,这时刮了一阵风,马力挺强劲。他的帽子被吹掉了,我第一次看见他藏在帽檐后的脸。挺好看一张脸,不!是真的挺帅,能轻易骗小妹妹的那种脸。我们对面貌都有一种观念,说出来,你可能才会恍然大悟。比如,我们认为明星就应该有明星脸,普通人就是普通脸,疯子就该是两眼深陷,眼窝灰黑,狰狞biantai的疯子脸。
所以,我惊讶了,当一个疯子长了张明星脸,我不得不惊讶了。我目瞪口呆的时候,他追帽子去了,我就神经乎乎地追他去了。玩劣的风,卷着他的帽子在空中转了几圈,觉得没意思,就丢到地上了。他慌忙拾起来,赶紧戴到脑袋上。我笑着问他:“你这帽子挺贵的吧?”问完了,我就觉得自己是色迷心窍了,居然问一个疯子这种不合逻辑的问题。他摇摇头,又把脸藏在了帽子里,说道:“没。我是怕我丢了帽子,我老婆不认识我了。”
我突然有点感动,说道:“你老婆在哪儿啊?她是不是病了,或者死了?”“他在这儿!”他伸出一根手指,直愣愣地指着我。
我的脑袋嗡一下就大了,他这是什么意思?我是他老婆?我是一个疯子的老婆?上天作证啊,我根本不认识他!后来,我猛一下缓过神儿来了,他指的似乎不是我,而是我身后!我像被猪拱了一般,一惊一乍地扭过头去,身后除了马路,就是匆匆忙忙的行人,连个鬼影都没有。
我不放心,向身后看了又看,找了又找。突然,我发现一个女人热辣辣的目光!那女人捂得很厚实,肥囊囊的大衣,戴着帽子墨镜,半张脸都被围巾裹着。
在我们的目光相对的一刻,她转身,匆忙钻进了小巷子里。
是他老婆吗?
我想着,扭回头时,男人已经不见了,他又以蜗牛般的速度,向小区进军了。
3
我觉得这男人真的挺轻的,像团空气。他坐在我后车座上,很老实。偶尔路过马路牙子,他就抱我一下,整得他像我男朋友似的。
我决定把他带去见房东,纯属灵机一动。我想,带着他这个大物证,房东太太就不会再说什么了吧。如果,她之前真的租过房子给这个男人,或者这个男人的老婆,她应该有印象吧。再不然,那房子如果真死过人,我就干脆退房走人。
我说这男人骚扰我,现在,我把骚扰者带来直接对质,她总不能视而不见吧?又过了一个马路牙子,男人搂了我一下。手不经意触到了我腰后露出的一小块肉,贼凉!凉得我钻心!我下意识地想到了“房子如果死过人”这句话,还有刚才那个神秘女人,身体
就不争气地抖起来。房东太太泡了热茶给我喝,还盯着我身边的男人看,特意压低脑袋,看男人长得什么模样,然后她笑道:“小孙啊,大老远跑来有什么事吗?”我指了指男人:“那个”房东太太笑得更离谱了,说:“放心!我不是保守的人,你找谁回来住,是你
的自由。况且,咱们那个小区,警察八百年不来一回,不会查什么结婚证、暂住证的啦。”
她滔滔不绝,我制止她的汹涌波涛,说道:“不是的。这人老是按我门铃,说要找他老婆,你看你认识他吗,是不是之前房子租过他?”
房东太太又看了看男人,说:“没有,我不认识他。”我说:“你再仔细看看。还有,那房子里没出过什么事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变了脸色,“我告诉你啊,你要是想退房就直说,你爱去哪儿去哪儿,不过房钱我一分都不退给你!”
我到底还是斗不过这位租房经验丰富的妇女同志,嘟哝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想问问。”
她又变了脸色,说:“小孙啊,咱们那小区虽然是乱了点,可房子不错了,知足吧。现在在市里六百块钱能租两室一厅?!你晚上锁好门窗,鬼都进不来!”
“那好吧。”被房东太太“好言好语”赶出来后,我又犯愁了,男人怎么办?我是丢下他不管,还是把他送回小区门口?这似乎都不是办法。我问他:“你去哪儿,我送你?”他说了句废话:“我回家。”我说:“你家在哪儿?”他说了一个准确的地址,就是我家的地址。
我翻着白眼儿,差一点儿骂街,最后压了压脾气,说:“好吧,你家有什么人啊?有手机号码吗?他们都住哪儿啊?”
他摇了摇头,说:“我家就我和我老婆。”
我没办法了,跳上车,准备离开。他倒好,趁我没注意,一下跳到了后车座上,好像我该他的欠他的。
我觉得我真的是个至纯至善的大好人,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菩萨心肠,因为,我竟然把这男人带回家了。
我像伺候我爹一般,伺候着他。别觉得我夸大其词,你们可以扪心自问,你们活了这些年做过哪些善事。我敢保证,大部分人都没有,只不过是经常望着卖花的小姑娘,要饭的老乞丐,口口声声地说着可怜,可等小姑娘拉你衣服要卖花,老乞丐捧着脏碗朝你要钱,大部分人一定跑得比猴儿还快!
所以,我做的事情,是很有意义的,虽然,我是有点贪恋男人的模样。我做了饭给他吃,做的时候,他竟然说话了,他说他要吃面条。我也喜欢吃面条,所以,三下五除二整了两碗面条。我一边吃一边看他。他吃得很急,应该很久没吃过正经饭了。
我说:“你平常都吃什么?”
他头也不抬:“垃圾桶有什么吃什么。”
我心酸起来,把自己碗里的面条,又拨了些给他。他出奇不意地说了句“谢谢”。我一下就蒙了。
我狐疑地说:“你到底是不是疯子?”他猛地抬起头来,含着面条,眼神发直地说道:“我要找我老婆。”得!白问了。吃了饭,我决定好人做到底,让他暂时住在这里,我帮他找他老婆。我问他老婆长什么样,多大了,可他什么也说不上来,只是一个劲儿说他老婆很漂亮。张曼玉也漂亮,难道我把张曼玉给你找回来?!暂时放弃了,我开始伺候这位大爷睡觉。他太脏了,我想着让他洗个澡。可他说什么也不脱衣服,好像我要qiangbao他似的。我循循善诱地说:“乖,不脱衣服怎么睡觉啊?”他捂着身体说:“我脱了衣服,怕我老婆不认识我了。”最后,我强行把他的衣服扒光了,我发誓我不是好色之徒,只是无法忍受和一个猪一样的人在一起。他洗了澡后,容光焕发。我没男人的衣服,就找了件大号女装,让他紧绷绷地穿上了。是的,我不只没有男人衣服,连个男朋友都没有。为这事,我妈头发都愁白了,她总是积极地为我寻找合适对象,巴不得我早点结婚生孩子,一天到晚劝我回家相亲。可我不喜欢回家,我和我爸合不来,那老头倔得要死,经常和我三句话不到就吵架。
所以,我搬出来,自己过,舒心。
4
夜里,我肚子又开始疼,看来明天是个阴天。
我肚子上有个很长的疤,我妈说是我小时候得盲肠炎做手术留下的。从此,我就受这疤迫害,天气一不好,它就玩命地疼。
我睡不着,在黑乎乎的房子里来回转悠,老房子隔音不好,我听见隔壁有动静,男人好像没睡,嘀嘀咕咕说什么。
我好奇地走出了房间,想看看他在干什么。他果然没睡,在客厅里站着,迎着月光,还在碎碎念。
我看见他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是两只手!正抱着他的肩膀!我吓得叫出了声,他也吓了一跳,扭过头来,迷惘地望着我。我这才发现,原来他是自己抱自己,把胳膊交叉背到了后面。
我没好气地说:“大晚上你不睡觉,跑出来干什么?!”他倒挺高兴:“我见到我老婆啦!她叫我,我就跑出来了!”我打开灯,咽了口唾沫,说:“别胡说!你老婆在哪儿?”他伸出左手,指着我。我知道他一定不是说我,于是,我扭回头,看到了一面
大镜子。镜子有一人多高,客厅里的东西都照在里面,像另一个客厅。除了这些东西,还有一个伸着手的男人,和一个歪着脑袋的女人,那自然是我和他。“你看!她笑了!”他举着手,兴奋地说道。
我浑身开始发凉。
他不顾我的感受,继续鬼言鬼语,跑到镜子前,温柔地说:“老婆,你出来吧,你出来啊,别躲在里面,会闷坏的。”
我听不下去了,硬把他推回了房里。肚子上的疤痕果然预告的超级准确,第二天下大雪了,天成了灰青色。我在地摊给男人买了一件衣服,总不能让他老穿我的衣服吧。我刚走到楼下,就看见男人了,他不知怎么跑出来了。站在楼道门口,一边发抖一边直直地望着远处。他穿得单薄,我跑过去,骂道:“你想冻死啊!跑出来干什么?”我拉他回家,他第一次反抗我。“我老婆不见了!”他甩开我的手,固执地望着远方,“她去哪儿了?我得把她找回来!”
这时,电话突然响了,是我老妈。
我挺烦地说:“妈,干什么?”我妈说:“我给你约了个人,你出来见见吧。”“我还要上班呢!”
“星期天,你上什么班?”“我加班。”“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没。”“别骗我,肯定是!”
我用闪电的速度挂了电话,扭回头,男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大门。我追上去,说:“走,跟我回家。”
男人说:“我想起来了,今天我老婆确实没在家,她得去医院,不然她就疼死了!”
雪突然就停了,我不想再和他说什么,拉他回家了。走到楼道口,我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大门外,我又看见那个女人了,还是看不见脸,裹得像个包袱。
女人在人群中,再一次逃得杳无踪迹。我开始怀疑,那个女人确实就是男人的老婆,她一定是嫌弃这个男人是疯子,所以把他扔了出来,或者,是没钱给男人治病,又舍不得男人,再或者,更复杂。反正医院里扔孩子的到处都是,扔个大男人也不稀罕。男人回家就哭了,突如其来,哭得我有点无法招架。他从文疯子突然就变成了武疯子,不过他不折磨我,只是对自己实施一次又一次的迫害。他拿剪刀戳自己的手;还打开窗户,试图跳楼,还好,窗户上有铁栏杆,还是一楼;最后,就撞墙,撞得墙咚咚响。我好不容易才制止住他。我说:“你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我老婆流血了,流了好多血!”他又开始哭,哭个不停,“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