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是我在一次旅行的途中听来的,而那次旅行,怎么说呢,并不是一次让人愉快的经历。 张家界再往西走,是一个叫黄毛坪的地方,那里有个风景很美的村子叫垭栳寨。是驴友小何的一位朋友引着我们去的,垭栳寨有他家的老屋。小何的这位朋友姓贾,我们都叫他老贾。 到垭栳寨的第二天,我们几个朋友在寨子里小逛了一圈,发现寨子最西面一个独立的院子里,有座很大的吊脚楼。院门是关着的,但并没有上锁,站在墙外能看见里面茂盛的凤尾竹。小何忍不住轻轻推了推门,门“吱呀”一声惨叫,开了。一股霉味迎面扑来,还有点呛人,我们几个本能地往后一退。 这屋子,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却没有荒芜破败的样子,难道一直有人打扫? 突然,庄青,也就是小何的女友指着吊脚楼喊了一声: “你们看一一”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们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原来吊脚楼上挂着一盏纸糊的白灯笼,那纸很特别,泛着微黄,没错,就是那种烧给死人的一一黄表纸。突然,一阵冷风刮过来,刮得我们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寒战。 晚上,回到老贾的老屋吃饭时,我忍不住问起白天看到的那座挂着白灯笼的吊脚楼:老贾脸色沉了一下,随即又邪邪地笑了: “关于那座吊脚楼,还有一个故事呢,你们愿意听吗?” 当我记录下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得承认,我真的宁愿自己从来没有听过这个故事,这个像菟丝草一样缠到死,死也缠的故事。 1、迷村有问 老贾讲的故事是从一个叫王二的信客开始的。所谓信客,就是常年给别人跑腿送信的人。 一般说来,越是穷乡僻壤,往外走的人越多。外出谋生计的人久在异乡,免不了要往家里寄封书信捎点物什。穷乡僻壤,自然交通不便,车马不通,只能靠人的两条腿趟出路来,信客就是这样出现的。 王二当信客已经整整五年了。他是个孤儿,从小没爹没娘,日子过得一直很凄苦。 最近,王二有了相好的姑娘,总盘算着还要跑多久,才能把姑娘娶进门。一想到这里,王二就不禁有点气馁。那些委托他送信送物的人跟他一样,都是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穷人,把辛苦攒下的钱物,里三层外三层地缝好,小心翼翼地交到王二手里,还要带着狐疑的眼神嘱咐几句。这样的活儿,上哪里去挣钱?糊口罢了。 但是有时候,想什么,还真的就会来什么。这一天,东街的葛三叔突然找到王二,说有个主户让他做中人,委托王二送个包裹到一个叫垭栳寨的地方,交给一户姓邓的人家。葛三叔反复叮嘱王二,路上一定要小心,快去快回,并且还特意强调:别去动这个包裹,怎么样送来的,怎么样送去。 “三叔,我知道,毫是毫厘是厘,这是我们这行的规矩。”王二其实挺不爱听这最后一句话的,感觉像是有人拿软巴掌扇自己脸一样,可又不能说什么,因为这次的脚力钱实在是太高了,高到他走完这一趟,就能把相好的姑娘娶进门。 垭栳寨在湘黔边界上再往西南边的方向。要到垭栳寨,就需要先找到一个叫黄毛坪的地方。王二简单收拾了一下,第二天便上路了。 王二一路上蹭了三辆牛车,又跟几个人一起出钱凑了辆破马车,一路颠簸,终于来到了黄毛坪。一下车,王二放眼一望,傻眼了一一眼前一座大山,根本看不到路。 王二这才明白,天底下果然没有好挣的钱,不由在心里暗暗地骂了葛三叔一句:什么破东西!要人巴巴地送到这个鬼地方。王二没好气地抓了一下包袱,里面似乎是一层棉花裹着一个细细长长的东西。他有些好奇,忽然想起葛三叔的话,立马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 一个微微佝偻着背的老人挑着担子从远处走来。王二赶忙上去躬身行个礼,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叔,去垭栳寨应该怎么走?” 那人抬起头问: “垭栳寨?年轻人,你去那里干什么?”眼神里满是惊疑。 王二挠挠头,说了实话: “一个朋友托我给他家里捎些东西,他家在垭栳寨。” “他家在垭栳寨!”驼背老头的声音一下高了八度,他愣了半天,木木地指了指面前的山: “翻过这座山,过了一个叫卡洞坪的村子就到了。喏,从西面这条小路上山。” 王二眯起眼,顺着老人的手指看过去。不仔细看,真的看不出那是条路,只见厚厚的狼尾蕨与缠绵的兔脚蕨纵横纠结,铺展开去,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就藏在这些枝叶中间。“哦,谢谢您,这座山叫什么山?”王二随口问了一句。 “烂木山。”驼背老头含糊不清地答道:说完,像在躲避什么一样快步走了。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背对着王二问: “小伙子,你的朋友真的住在垭栳寨吗?” “嗯……他告诉我到垭栳寨找一户姓邓的人家。” “哦,那你……自己小心:”说完老人挑起担子快步往前去了,转眼消失在一片树林后。随即嘹亮苍凉的歌声从林后传来: “养女莫嫁卡洞坪,干田干土做死人。捡柴要上烂木山,挑水要下猛科坪?” 2、林暗尸惊 王二在烂木山崎岖陡峭的山路上艰难地走着,说是走,其实已经是手脚并用了。狼尾蕨上的棕色长毛扎在肉里,特别地疼,拔都拔不出来。不一会儿,王二身上已经划满了深深浅浅的伤口。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壬二心中暗暗叫苦:今日莫不是要在这不见天日的山林里过夜吧? 算了,想也没用,这样的路,除了飞以外是没法走得快的。王二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扔下包袱,靠在一棵树上喘会儿气,休息一下。他实在是太累了,在树上那么一靠,王二立马觉得自己的眼皮沉得再也抬不起来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王二朦胧中听到一阵低低的锣声。那锣敲得很是怪异,不像寻常的锣鼓声那样清脆响亮,而是闷闷的,仿佛砸在人胸口上一样,让人很不舒服。 王二一下子惊醒过来,下意识地抓紧于里的包袱,警觉地望向锣声传来的方向。眼前是一队奇怪的人,大概有六七个的样子,为首的一个和最后的两个都身着青布长衫,头戴青布头巾,脚穿草鞋;而中间的单个人则穿着黑色长衫,头上戴着高高的帽子,袖子都被草绳连在一起,脸上好像还贴着一张纸…… 忽然,中间的一个黑衣人回头望了一下王二,王二吓得一下子坐倒在地。那人铅灰色的脸,两颊深陷,嘴却有点凸出,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睛,眼珠有一大半是白的,在阴冷的月光下反射着幽光…… 王二觉得自己的手心脚心有点湿,只听到阴冷的锣声和自己上下牙相撞的声音。他紧紧抱着手里的包袱,大气都不敢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一队人从自己眼前走过。 突然,方才的那个黑衣人又回过头,对王二似笑非笑地咧了咧嘴,露出和眼白一样闪着幽光的牙,牙……很尖! 僵尸!王二在心里惊叫!只有僵尸才会有这样的牙!没错,黑衣人脸上贴的一定是黄表纸!僵尸、黄表纸、符——这真的不是活人! 清醒过来的王二立即趴在地上,冷汗大滴大滴地往下掉。这时,前面传来一阵怪异的吼叫声。王二忍不住直起身,循声望去,却见刚刚直直走着的一队人在前方扭打在一起。 刚才冲着王二笑的黑衣人,伸着两条直直的胳膊,死死地掐住一个青衣人的脖子,另外两个青衣人则拼命掰着他的手臂,却怎么也掰不开。另外两个脸上贴着黄表纸的黑衣人也在不安地扭动着,似乎要挣开一直拴在他们袖子上的草绳。 被掐住脖子的青衣人一边挣扎着一边扭过头,看见了几米外的王二,艰难地伸出手去:王二一下子回过神来,赶紧跑上前去,甩起手里的包袱,狠狠地向黑衣人的后脑砸了下去。黑衣人一下子倒在地上,不动了。终于被放开的青衣人立即从腰间掏出一张黄色的符,一边念着王二听不懂的话,一边狠狠地将符贴向黑衣人的面门,然后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七叔,你没事吧?”另外两个青衣人给另外两个黑衣人的面门上也各贴了一张符,转身扶起倒在地上的人。 “你们两个死幺佬!”倒在地上的年长者在两个年轻人头上各敲了一下,骂道, “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们的?喜神诈尸了不能跟他们拼力气,要拼罡风!活人哪能跟死人拼得过力气?刚刚要不是这位师傅,咱们三个今天就死在这里了!”一边骂着,一边还不解气地朝一个徒弟屁股上踢了一脚。 活人跟死人拼力气?王二心头咯噔一下,果然是死人?王二惊疑地望着他们,结结巴巴地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三个人这才想起王二的存在,立马闭了嘴,一起转过头看着王二,看得王二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恩人,你又是干啥的?”还是那个叫七叔的中年人先开了口。 “我是跑路的,到处给人送信捎东西,挣点辛苦钱。”王二倒是很坦率。 “哦,一样,都是走脚的。”七叔笑笑,回答得闪烁其词。 “走脚?”王二皱起眉,指指地上躺着的三个黑衣人, “大家都是出门在外,何必这么不厚道,刚才好歹是我救了你们,你们竟然连句实话都不肯说。”王二摇摇头。 三个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七叔斜眼看了看王二,问道:“看样子你不是本地人吧?” “对,”王二点点头,“我是中原人,这次受一个朋友的委托,往这边送点东西。” 七叔点点头: “嗯,我知道,你是信客,常年跑码头的那种。”七叔叹了口气,坐下,点了袋烟,又招呼王二和自己的两个徒弟也靠着树坐下,吐了个烟圈,慢悠悠地说, “既然你是外乡人,我们也没啥可瞒你的。在我们这个地界呢,说走脚,其实就是吆死人。” “吆死人?”王二惊讶地叫出声来,指指地上躺着的三个人, “他们……真的是死人?” “嗯,”七叔点点头,很惋惜地说道,“什么死人活人的,其实还不都是我们这个地方的苦命人。早年出外谋生计,不知道哪一天就死在外面了。人活着在外漂泊,死了总是要有个家的。这里的路你也看到了,靠车马运是拉不回来的,只能靠我们这些活人把他们一路吆回来。这里的人都知道这个习俗,所以听见敲阴锣都会回避。刚刚想必是你跟它们对上眼了,喜神见了活人,尤其是在这样阴邪气重的密林里见了活人,很容易诈尸。刚刚若不是你帮忙搭把手,我们师徒三个今天怕是走不出这烂木山了。我们这些走脚的,说起来也是个走刀尖的活计,不是逼得没办法了,谁愿意干这一行?”说到这里,七叔苦笑一下,狠狠地吸了口烟。 听七叔解释了“吆死人”,王二反倒不怕了,其实都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的苦命人,只不过一个送的是物,一个送的是人罢了。 王二没有追问下去,转了话头: “听说这烂本山翻过去便是卡洞坪,卡洞坪再往前就到垭拖褰了?” “你要去垭栳寨?”三个人同时叫出声来,倒把王二吓了一跳。 “对啊,怎么了?垭栳寨邓家。”王二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每个听说他要去垭栳寨的人,都是这样一脸惊疑? 王二隐隐觉得,垭栳寨一定不是一个简单的地方。 “垭栳寨邓家……”七叔喃喃地念着,眉头越拧越紧, “真的是逃不掉这一场吗?” “逃不掉什么?”王二听见七叔的自言自语,不解地追问道。 七叔愣愣地看着王二,半天挤出一句: “没啥,没啥。”王二发现七叔的手在微微颤抖。 “七叔,我们早点赶路吧,天亮之前不到卡洞坪打尖,白天又不好走路了。”一个徒弟提醒道。 “哦,对,赶路,赶路。”七叔连忙捡起地上的锣和竹棍,对王二说道, “你要是不怕,索性跟我们一路走吧,我们每次都是夜里翻烂木山,路已经熟了。” “好啊好啊。”王二忙不迭地点头,心里巴望着早点过烂木山,早点到垭栳寨,早点送完货回家。王二拾起地上的包裹,背在肩膀上。七叔望了一眼那个包裹,蓦地眼睛一亮。 “先等等。”七叔从腰里掏出一瓶水,递给王二,“这是符水,你喝一口,路上就不会再引得喜神作怪了。 王二毫不犹豫地喝了一口,没啥味道,就是混着一股烟熏味。 3、荒野小店 有熟门熟路的人带着,果然好走道。王二跟着七叔他们,很快便翻过了烂木山,来到了卡洞坪。卡洞坪是个很荒凉的村子,根本看不到几户人家。荒地上的蕨草和菟丝子倒是长得郁郁葱葱 ”养女莫嫁卡洞坪,干田干土做死人。捡柴要上烂木山,挑水要下猛科坪。“王二自言自语道。果然,那个驼背老人的话真是不假。 ”怎么?你也知道这句话?“七叔停下脚步,眯起眼,似乎在回忆什么一样, ”是啊,养女莫嫁卡洞坪呢……我们要在卡洞坪打尖歇脚,你跟我们一起赶了一晚上的路了,歇一天,再赶路不迟。“ ”这个……“王二实在太累了,确实想歇歇,可是,他可真舍不得出住店的钱。 七叔显然明白了王二的心思,不以为然地笑笑: ”那家店不收钱的,它开在荒郊野外,我们平时给店家捎点柴米蔬果家常物什,就抵店钱了。“说着揽着王二向村头那座孤零零的吊脚楼走去。 这家店的主人是个老太太,姓贺,七叔他们都管她叫娘娘,王二也就跟着他们瞎叫。 ”他是谁?“贺老太指了指王二。 ”路上的同伴。“七叔简单地讲了讲昨晚的经历。贺老太听完,拉过七叔,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七叔没接茬,只是用眼神示意了贺老太一下。贺老太便点点头,领着王二上了楼,安排他住下。 贺家的竹楼一看就是很有些年代了,楼梯踩上去都咿咿呀呀直响,听起来像是女人在唱戏。王二跟在贺老太身后吱吱呀呀地走着,实在忍不住想找点活: ”娘娘,您在这卡洞坪多久了?“ ”一辈子:“贺老太的声音很冷淡,王二觉得很无趣。 ”我听人说,过了卡洞坪,再往前走一点,就到垭栳寨了是吗?“ 贺老太猛地停住了脚步,直直地看着王二,把王二看得往后退了一步。 ”去垭栳寨?不急,过了今晚,吃饱喝足了,再走不迟,反正你算是老七他们的恩人了,我不会收你钱的。“贺老太的声音还是很冷淡。 王二张张嘴,没说话,觉得贺老太的话里透着一股子不祥的古怪味道。贺老太领着王二进了二楼最邮编的一间房,房间不大,但是还算整洁。 王二看到那张干净的床,忍不住就想一头扑上去睡他个昏天黑地。贺老太指了指床,说:”早点洗洗歇着吧。吃饭的时候,我会给你把饭送上来的。“说完,关上门走了。 王二擦了把脸,倒在床上便睡着了。瓶此时此刻,贺家竹楼的另一间屋子里,一男一女面对面坐着,男的是老七,女的则是贺老太。老七的脸色有些苍白,贺老太的脸则拉得比刚才更长 二人就这么沉默了很久。突然,贺老太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疑惑地看向老七: ”你说那个外乡人救了你们?他……怎么能有办法救得了你们?“ 老七闻言,缓缓抬起头,看着贺老太,咧开嘴,笑了。 贺老太看见老七的牙齿闪着白森森的光…… 4、有女同室 王二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当他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嘴角流出的涎水已经打湿了被角和枕头。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个什么梦,是梦见娶媳妇还是梦见吃了顿饱饭一一王二现在觉得自己快饿死了: ”谁?“王二迷迷糊糊地问。 ”我,来给你送晚饭的。“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声音不大,而且有些飘忽。 王二一骨碌爬起来,打开了门。门外的确是个年轻女人,女人脸上的表情却是冷冰冰的,好像戴了张没有弹性的面具:这个神情冷漠的年轻姑娘把一个藤编托盘递给王二,没等他答话,就径直走进了他的屋子。 王二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她的眼神很特别,似乎藏着很多很多说不出来的秘密。 ”你叫什么名字?“王二突然生出一种想和她聊聊的冲动,而且他也觉得这个姑娘并不讨厌他。,因为,她正坐在桌边的那把竹椅上看着自己,眼神里还带着一点点一一期待?王二突然想起了和自己相好的、r头, ”叫我朵玛吧。“年轻女人的声音还是很轻,很飘, ”这个名字很久没人叫过了、“ 王二愣了一下,不明白朵玛这后半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在这家店做工的?“朵玛弯了弯嘴角,点点头:王二接着问道: ”你的家也在这里?这个娘娘是你什么人?“ 朵玛笑了笑: ”不是什么人,她开店,我做工。“朵玛指了指桌上的托盘,看着王二, ”你不饿吗?“ 听朵玛这么一说,王二的肚子立刻咕噜了两声,他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朵玛扑哧一笑,把饭菜从盘子里端出来摆好。 主食是米饭,一碗新鲜的水香菜,一小盅牛肉酸,闻着那又酸又辣又香的味道王二便忍不住胃口大开,狼吞虎咽的样子惹得朵玛不停地笑。 ”这饭是你做的吗?真香。“王二咽下一大口菜,憨憨地笑着,揉了一下鼻子,正好对上朵玛的眼神。朵玛一下子愣住了,她的嘴唇有些颤抖,手也有些抖。”怎么了?“王二奇怪地停下筷子。 ”你……你叫啥子?“朵玛颤抖着问。 ”我是个孤儿,从小吃百家饭长大的,都叫我王二。“ 朵玛还是愣愣地看着王二,仿佛丢了魂一样:”你家里还有啥子人吗?“ ”我是孤儿。“王二笑得有点涩,然后继续端起碗,突然,他的目光被一小碟奇怪的东西吸引住了一一那东西看起来有点像小虫子,但是好像又没有脑袋。 ”这叫竹蛆,我们平日里都拿来当菜吃的。“朵玛很勉强地笑笑,夹起一小筷子放在王二的碗里, ”你来卡洞坪是干啥的?“ ”送信。我就是个常年跑路给人送信的,风里来雨里去,也攒不了几个钱。“王二又习惯性地擦擦鼻子,却没注意到朵玛的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噙满了泪水。 ”不过我家里有个相好的丫头,这趟走完,我就能回去娶她了。“王二一边扒着饭一边含混不清地继续说着。 ”别吃了!“朵玛突然大叫一声,把王二吓了一跳。”你……你咋了?“王二抬起头,却发现朵玛眼角带着泪痕。 ”你来给哪家送信?“朵玛的声音抖得越来越厉害。 ”垭栳寨邓家啊。“王二很诧异地回答。更诧异的是他发现,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动不了了,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眩晕。王二的手一抖,碗掉在地上,摔碎了,紧接着摔在地上的是他的身子。 朵玛愣愣地看着直直躺在地上的王二,一大颗泪珠滴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朵玛像丢了魂一样喃喃地念着。 ”别人不放讨我。连你们也不放过我……为什么……为什么……“ 5、他在等你 王二就这么倒下去了,很显然,碗里压根不是什么竹蛆,而是虱蛊: ”什么叫虱蛊?“小何打断老贾的讲述。 ”苗蛊的一种,很常见的。“老贾不以为然地说道, ”被下蛊的人五脏会慢慢地烂掉。“ ”太狠了吧!“我惊叫道,苗蛊这种邪术一直让我心有戚戚,但是第一次听别人面对面地跟我讲这种东西,还是把我惊得不轻。 ”这有什么?虱蛊是苗蛊里最普通的一种了,阴蛇蛊和金蚕蛊更毒呢。蛊术么,讲的不就是个以毒攻毒么。“老贾不以为然地抽了口烟。 ”朵玛为什么要给王二下蛊?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她干吗要取人家的命?“茶棚开到现在,至少我听过的鬼故事,都是冤有头债有主的,那这个朵玛又是为什么害一个过路人呢? 老贾端起面前的茶杯,茶是万花茶,当然没有一万朵花,但是盈盈间冒出的香味的确很有层次感,老贾就在这慢悠悠若有若无的茶香中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话: ”因为这是一个身体条件完全符合要求的过路人呐一一“ 是啊,这么年轻的男人,这么强壮的男人,真是不枉我像幽灵一样飘了这么多年,找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朵玛俯下身,靠近王二的脸,眼里却含着泪一一太像了,他们太像了,眉眼间那种傻傻的模样。”他跟你一样,穿着露出脚趾头的烂鞋子,脚底板都比一般人大一截,那鞋底一看就不知道沾了多少里地的泥。吃饭的时候都会像饿死鬼投胎,连吃到高兴的时候揉鼻子的样子都跟你一模一样……“朵玛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王二脸上,砸出一串透明的花。 ”你心软了?“一个略带疲惫的声音在朵玛身后响起,是七叔,脸色灰白的七叔。只是此时此刻,他不再是那个眉眼里总带着三分凶光气氛煞气的赶尸匠,而是个疲惫得连支点都找不到的男人。这么多年了,朵玛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七叔,疲惫羸弱得像个孩子,找不到家找不到妈的孩子。 ”你……你怎么了?“朵玛不敢看七叔,她怕看到他的眼睛,尤其是现在。 ”别问我怎么了,我总算为你了了这桩心事……你怎么了?“老七苦笑一下, ”命都是要拿命来换的。“ ”可他也是苦命人,“朵玛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他也没爹没娘,他也是饥一顿饱一顿,深一脚浅一脚轧生计的苦命人,这……作孽啊!“ 老七看着朵玛,扯了扯嘴角: ”那我呢?我难道是享福人?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问过我?“最后一句话,老七是吼出来的,那种压抑了很久之后一下子爆发的声音。 朵玛往后退了两步,那步子像踩在老七心尖儿上。老七苦笑一声,蹲下,呆呆地望着朵玛,抖了两下嘴角,问道: ”今天是最后一个晚上了,听我说会儿话行吗?反正他跑不了,阿四也跑不了,我们都跑不了。“老七没等朵玛回答,就自顾自地说起来, ”朵玛,我晓得,你肯定心里一直知道我喜欢你,但是没办法,阿四那小子命比我好啊!活着的时候跟你是一条心,就连死了都能把你的这颗心拴在一起带走。如果能重新活一次,我真愿意和他换换……“ 是啊,如果能重活一次,我真愿意和你换换,哪怕饿死穷死,也不再当这填得饱肚肠却填不饱心肝的赶尸匠。 说起来,赶尸匠这三个字还很有些说道。湘西地广人稀,人穷了就想往外奔活路。出去的人多了,自然也就经常有人客死异乡。湘西的地势奇特得很,很多地方,车马是万万不能通过的,只能靠人的两条腿轧出一条路来。这样一来,客死异乡的那些亡魂怎样叶落归根便成了个大麻烦,于是便有了赶尸匠这一湘西独有的行当:一具具真正的”行尸走肉“就这样被赶尸匠手中的竹鞭驱赶着,像活人一样一路长途跋涉回到心心念念牵肠挂肚死不瞑目的故乡。进了门,赶尸匠还得领着尸体先进灵堂,念一阵诀,好好地让他们躺下了,这个时候才会迎进苦主,亲人见了面,却已是生死两茫茫,痛洒几滴眼泪,人了殓,苦主再按时价给赶尸匠付了酬劳。这行当挣钱真是不少,因为凭心而论,这一行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行当,老七在路上遭遇的事便是个绝好的例子;所以赶尸匠都得两两成行,还得一路提防,提心吊胆;长途跋涉一个人的阳气和体力是无论如何也拼不下来的,即便拼下来,半条命也没了。给赶尸匠的钱袋子前面照例要缝进一把盐,赶尸匠拿了钱,便从此两不相欠,而赶尸匠和苦主之间也再无任何瓜葛,若是有人问起,彼此都要说互不认识一一这也正是赶尸匠的悲哀,风餐露宿提心吊胆心弦大脑都绷到极限,却仍被所有人视作是不吉利的人,跟赶尸匠有什么走脚以外的来往,世世代代都要倒霉;所有谁家里若有孩子当了赶尸匠,所有亲戚朋友从此便与他形同陌路,连家谱里也要将他的名字一笔勾掉,当了赶尸匠,便意味着从此与人间的一切彻底断了来往。虽然还是活生生的人,但一辈子打交道的,只有尸,没有人。所以尽管挣钱不少,好人家的男孩子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会去当赶尸匠的。当了赶尸匠,除了还能呼出热气以外,和手中的竹杖驱赶着的行尸又有什么区别呢?总之是从此以后便和人间鲜活的一切没了瓜葛,而人间最鲜活的东西,说到底,不就是一一一个”情“字吗? ”情?“我皱起眉, ”那看来就是这个朵玛喜欢上了那个似乎已经死了的阿四,而老七又喜欢朵玛?“很俗的二男一女三角恋,我这样想着。 老贾笑一笑,点点头: ”嗯,对,猜得不错。只是有一点,阿四和老七都是赶尸匠,朵玛喜欢上谁,或者谁喜欢上朵玛,都是不行的一一“ 这个故事的第一层的确是个很常见的三角恋爱,老七和阿四是好兄弟,老七沉稳,阿四胆大,两人总是一起结伴走脚。因为他们一起长大,一起挨饿,一起活不下去然后拜师当赶尸匠,又是一起遇到了垭栳寨最漂亮的姑娘朵玛,然后一起喜欢上了她。只是朵玛心里只装得下一个阿四,于是老七注定只能当个默默站在一旁的大哥,每次在他们偷偷见面的时候望个风啥的。当然,每当老七听到梦里的阿四喃喃地喊朵玛的名字的时候,心里也会堵得很难受。朵玛和阿四这样的爱情每天都在上演,老七这样爱情的旁观者也还得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这其实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家常故事一一只是结局有点惨烈。因为朵玛是寨子里最漂亮的姑娘,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小伙子暗里盯着她;也因为阿四则是个走投无路不得不靠当赶尸匠才能活下去的小伙子,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明里躲着他一一这样两个人,居然真的干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样明目张胆地走到一起?垭栳寨的人震惊了,好嚣张的贱丫头,好胆大的野后生,两个人都不把全寨子的人放在眼里!垭栳寨的男女老少都算是什么?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又算是什么?愤怒的垭栳寨一下子炸了锅,于是等待一对懵懂的年轻人的路就只有那么一条了:男钉刑,女沉江。 苗家的钉刑用的是竹钉,很钝,插在人的五脏六腑七筋八脉上,是那种让你哭得出泪却喊不出声的疼,就像慢刀杀人,不是痛快爽利的一箭穿心,而是一点点割,一点点削,削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削得你恨自己的老娘当时为什么要生下自己这么一大团肉一一更残忍的是,这一切都是要让朵玛眼睁睁地看着的,就在一米开外的地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人在自己眼前一点点褪去生命的所有颜色,面对面的距离,说起来近在咫尺,其实有时候真的远过天上人间,碧落黄泉。 这么一段情为何物生死相许的故事,最终成了全垭栳寨的人一场特殊的祭祀礼,祭的是为自己定下这条规矩的祖宗,也是不敢违抗这条不知道为什么的规矩却更看不得别人违反规矩的自己一一其实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要一直守着这条规矩,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违反规矩的人,只是人人都见不得自己吃亏罢了。 老七一直是阿四的好兄弟,所以那一天他没有去旁观,而是选择又出了一趟门,为垭栳寨邓家人请回他们客死异乡的侄儿。 ”我一直喜欢你,可我不敢说,我知道这规矩。“老七眯起眼,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他的脸上挂着一种不同于往日的笑容一一当然,此时的朵玛并不知道老七究竟在笑什么,”但是阿四那小子胆子比我大啊,别人都不敢的事,他就敢,我要有他一半的胆子,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这样不明不白地过下来。“ ”可是你活着。“朵玛仰起头咽下泪水, ”如果能再活一次,我宁愿不要认识他,换他好好活着,跟你一样。“ ”果然是吃别家的油粑都比喝自己的酸汤香,“老七抬起脸笑了笑, ”我想替他死,你想换他活。“ ”七哥,我对不起你。“朵玛俯下身看着老七, ”我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对不住你,可我也没办法,我欠阿四的,也欠你的,可我这辈子只能先还他,下辈子再还你——“ 老七疲惫地伸出手,制止了朵玛接下来的话:”下辈子的事,下辈子再说吧。咱们卡洞坪多少年没来过外乡人了,这次终于撞上了一个,还是让我撞上了,不容易,别浪费了。“老七把一枚桃木棨刀塞到朵玛手里, ”别犹豫了,傻丫头,多少年前你犹犹豫豫就坏了大事。现在还想坏事吗?“老七握起朵玛的手,划向王二的手腕, ”再晚,他的血就冷了,冷了就救不了阿四了。“还没等朵玛反应过来,老七就抓起她手里的棨刀猛地划断王二手腕上的血管,一股殷红的血噗嗤一声喷出来,朵玛吓得腿一软,坐在地上。老七笑了笑,就像他这么多年每次见到懵懂的朵玛时那种温厚包容的表情一样,他轻轻拍拍朵玛颤抖的肩膀,从包里拿出一只白色的骨盅放到王二手腕下面,红色的血流进洁白的骨盅里,白底红花的甚是好看,骨盅的四壁上流淌着的细细的血痕像阿四临死前在地上留下的最后一道手印。 ”一命换一命吧,别怪我狠心。“老七看着下意识抽搐了一下的王二,心里默默念道。然后慢慢地把骨盅递给朵玛,笑着说, ”去吧,他在等你。“ 6、心怀鬼胎 眼看着朵玛瘦弱的背影渐渐没入夜色中,老七脸上刚刚那份温厚包容的笑意也随之渐渐消失了,就像躺在地上的王二手腕里流出的血一样,一点点凝固,最终由热的变成了冷的,那种暗红色的狰狞的冷,一如他嘴角流下的血,那是贺老太的血。贺老太此时正躺在那间屋子里,脖子上干涸的血迹清晰可见一一 老七,早已不再是人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不是人了呢?老七曾经无数次的努力回忆着,却回忆不起来、自从师傅死了以后,自己就成了这一带最出名的赶尸匠了,师傅这些年攒下的名声都一股脑地加到了他的头上。是的,他能吃苦。稳重,不管多难走的道,只要他出马,赔上命也一定会把那些客死异乡的”喜神“平安送到家。”卡洞坪出来的小伙子硬是能吃苦得很。“这一带的人说起老七都是这样一副又赞又叹的语气,多好的小伙子,怎么偏偏就生在卡洞坪这块鸟不生蛋的地方,怎么就偏偏入了这么个行当?若不是个赶尸匠,不知道多少人家想招老七当上门女婿,只可惜……男怕入错行啊! 如此种种,老七都心知肚明,但是他不愿意去想,越想越难受,不如不想,直到他和阿四一起遇到了朵玛一一垭栳寨最漂亮的姑娘。 后来的事,我们已经讲过了,阿四和朵玛像任何一对年轻人一样爱得忘乎所以,而老七则充当了一个大哥一般的旁观者。当然,我们还有没讲过的,那就是这个大哥到底是一个怀着怎样心思的旁观者。 那时的老七还是个人,并且是个标准的年轻男人,所以当阿四在朵玛的笑涡里一点点沦,陷的时候,老七的心也一样变得不能自拔了。只是老七比阿四到底还是沉稳那么一点,所以当阿四爱得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时候,老七清醒地知道,这件事被垭栳寨的人发现以后,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老七当然可以装聋作哑,可是他舍得了阿四,却舍不得朵玛。所以他不止一次地暗示甚至明示过朵玛,可惜朵玛并不领情,不但不领情,朵玛反而越来越讨厌这个总是扫人兴的大哥了,于是再见到老七,朵玛脸上便没了好脸色,到了后来,索性躲着不肯再见老七。自然,阿四在老七面前也是越来越躲躲闪闪期期艾艾了。 好心没好报本来已经很郁闷了,尤其当这份好心是毫无保留地给了一个对你最重要的人,而却一点回报都没有的时候。说真的,对老七这种常年跟活人说不上几句话的人而言,朵玛是他灰暗的世界里唯一的一抹亮色,可就是这抹亮色也要一点点从他眼前淡去,而亲手一点点把这点颜色抹掉的人,正是和他朝夕相处的……好兄弟。 所谓好兄弟,通常只是共患难的时候才会称兄道弟,一旦遇到好事,尤其是只有独一份的好事,谁还能管得了什么兄弟?有我没你,有你没我。阿四和老七心眼里都敞亮得很,但都藏着掖着不说。阿四到底是个没心计的小伙子,藏着掖着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自己以为别人不知道别人便真的啥也不知道了,难怪师傅临死前把祖传的阴锣留给了老七而不是阿四——因为老七不会自欺欺人稀里糊涂地混日子,而是晓得藏着掖着地去找到这一带最出名的巫蛊世家,垭栳寨邓家。 ”邓叔,事情就是这样子。阿四虽然是我兄弟,但是师傅临终前的嘱咐我不能违背,他坏了规矩,怎么办?“老七的脸上一如既往地写满诚实。邓叔脸上的表情则是阴晴不定,似笑非笑。 ”这事,按说该找你贺娘娘,你找到我徽-么?“邓叔吐出的浓烈的烟圈熏得老七直流泪。 ”这事,寨子里很多人已经觉察到了,只是都不敢肯定罢了,见光是迟早的事。“老七咽了口唾沫,”至于贺娘娘……您知道她在为难什么。“邓叔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他锐利的目光射向老七。老七却没有丝毫回避, ”邓叔,你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有数。我是和阿四一样都喜欢朵玛,但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坏规矩。至于贺娘娘,她这点私心拖下去,对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我不想让我师傅死了都安不了心。“老七叹了口气,”我可以对不起阿四,但我不能对不起我师傅。“邓叔沉默了很久,重重地磕了磕烟袋,像是对老七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一样重重地扔下一句话: ”你师傅……你师傅如果活着,你怎么知道他会怎么想呢?“ 于是,一条心照不宣的协议就这样达成了。这条协议的后果就是垭栳寨的一个刚满月的男孩不明不白地死了,脖子上是细密的好像蛇咬过一般的牙印,但是却找不到一点蛇的踪迹。一直对阿四和朵玛的关系保持沉默的贺娘娘终于沉默不下去了,她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赶尸匠都要在手臂上种蛇蛊防身,用这种极尽阴毒的东西来以毒攻毒,这也正是赶尸匠不能跟女人亲近的原因一一蛊蛇嗅到了情欲的味道,便会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活“过来,活过来的蛊蛇会不知不觉摄魂一般吸干净人血,先是婴儿,再是小孩,然后是大人…… 作为垭栳寨已故族老的长女,作为朵玛的姨娘,贺娘娘明白,全族的人都在等着自己做出决定,就像等着看祭鼓节上几头牯子牛拼得你死我活七零八落血肉横飞一样,她等不得,他们也等不得了。 那一天,垭栳寨的人都觉得最解恨的那一天老七却不在,他出门走脚夫了,替邓叔迎回他死在外地的一个远方侄儿。他知道,邓叔是为他好,因为邓叔知道,老七在想什么,当然也知道他会怕什么,再怎样的同根相煎,到刺刀见红的那一刻,是个人也受不住。在这之前,老七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并不知道真的到了这么一天,血会有多黑,叫声会有多惨,哭声会有多烈;就像他再次同到垭栳寨的时候,看到已经不成人形的朵玛出现在他眼前时,他真正感受到了一种这么多年赶尸生涯里从来没有体会过的魂飞魄散的恐惧,那种让他后悔的恐惧。 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老七就不再是人了。至少他觉得自己不是人了一一孩子的确是被蛊蛇咬死的,但那蛇不是来自阿四,而是来自邓叔,来自他和邓叔的协议。 7、”窍“门 当然,那时的老七其实还是人,虽然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不是人心了,但毕竟披着的还是人的皮囊。真正让老七变得不人不鬼的,恐怕还是那一次。那一次他被贺娘娘骂了个狗血淋头,这是他跟着师傅走了这么长的路,请了这么多次的喜神,住了这么多年不要钱的店,第一次看到贺娘娘发这么大的火。 那次,老七要走一趟很危险的路,为垭栳寨的郑家人迎回他们死在桂西的一个叔伯兄弟,桂西到湘西,山高路远的不说,更关键的是一路穷山恶水,顶着那么重的瘴气赶一路的尸,对赶尸匠实存是太大也太危险的考验了,但是老七不能拒绝,因为他是这一带出了名的任劳任怨的赶尸匠,起码在别人眼里是这样,师父在的时候就最重名声,到他这里自然不能毁了这份名声;更何况阿四刚刚死,他若拿不下这桩活,别人一定会说没了阿四的老七其实不过是孬种一个 于是老七接下了这桩活儿,阿四死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上了路,对外头当然是说自己跟别人搭活计搭不来,也容不得别人代替自己的好兄弟,可是对自己…… 天知,地知,我知,不能再有第四个人知道。 老七其实一直都知道一个赶尸行当里不能对外 也许别的赶尸匠也知道,甚至也知道,甚至也用过,但是谁都不会对别人讲起,因为这实在是个说不出口的事一一外人都只当赶尸又神又邪,也或多或少地知道这一行容易撞鬼撞邪,走那些穷山恶水的时候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危险,但却都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如果赶尸匠真的觉得这一趟恐怕拿不下来,却又不得不拿下来的时候,他们会索性把尸首大卸八块,然后背着那些肉块上路,等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再”组装“起来,这样一路上便不再会有”诈尸“之虞了。真是好办法,只可惜这样的好办法不能对别人说,逝者为大,对死人动刀子本来已是大逆,更何况你是拿了苦主多少血汗钱的,这样的事让人知道了非得连祖坟都被人刨掉不可。所以这个秘密或许赶尸这一行里每个人都知道,但每个人又都不知道别人到底是不是知道。老七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是在一个跟师父同辈的老赶尸匠的丧礼上,那次师父很严肃地对老七和阿四说”别以为对死人就能做亏心事,不管活人死人,做了亏心事老天爷一定会看见“。从那以后,老七和阿四都知道了这个秘密,也都知道了做了这件忌讳的事好像会遭报应,但这报应是什么,谁都不知道,也不敢问,问也问不出来一一谁会告诉你自己做了亏心事还遭了报应? 但是这一次,老七决定做一次。自从阿四和朵玛出事后,老七觉得自己变得有点破罐子破摔了,自己连活人都杀过了,还在乎割个把死人吗?比起之前跟邓叔的那桩协定,老七觉得这次理由其实更站得住脚:上一次是为了自己的心,这一次是为了自己的命。不这么干,自己半路上被那些诈尸的活死人不明不白地取了性命,谁还会替自己掉一滴眼泪不成?他郑家人会吗? 那次顺利地回来以后,郑家人给了老七三倍的酬劳,更关键的是,老一匕的名声从此更响亮了,虽然是个永远上不了台面的赶尸匠,但这一带的人说起老七,却都是一副尊敬的口吻,再不是当初谈起”赶尸“二字的时候,人人唯恐避之而不及的样子。只有贺娘娘,这个一直看着老七长大、入行的人瞧出了端倪,她太清楚老七究竟是个什么人了,只是她心疼这个孩子,心疼这个聪明老成却不得不入错行的孩子,更何况老七是他师父最喜欢的徒弟。所以贺娘娘只是狠狠地骂了老七一顿,但却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就像没有对任何人提起朵玛的事一样一一前者是为了老七的师傅,后者则是为了邓叔。 但是师父说得对:别以为对死人就能做亏心事,不管活人死人,做了亏心事老天爷一定会看见。人在做,天在看,老七聪明,但却太过自作聪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老七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吃生肉,越来越喜欢那种带着血腥味的东西,甚至每次走脚的时候,看到皮肤白嫩还没有脱水干枯没有长出太多尸斑的那些尸首时,会忍不住……流口水。老七不敢去想为什么,因为没有人告诉过他犯了忌讳会怎么样,所以他宁愿自欺欺人。但是有一天他终于再也骗不了自己,因为他在一条河沟子旁边喝水的时候,清晰地看见了颗锐利的牙齿一一他太熟悉活死人的牙齿是什么样了,只是这一次,他看见这样的牙齿出现在自己的上颚里。 一失足,千古恨呐!在空无人烟的大山里,老七对着灰黄的天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嚎得身边那两具”喜神“似乎都被他吓得抖了一下。老七恨不得把自己的牙齿咬碎,他恨命,恨老天,恨老天爷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把他从人打成了鬼。如果说若干年前师父的那个老朋友的下场让老七觉得又可叹又可怜,那么自己现在的下场则让他觉得又可耻又可笑,躺在菟丝草上一动不动的老七望着天又想起了阿四,想起了朵玛,这是他们给自己的报应吗?老七浑身一个激灵,猛地从地上坐起来,脚腕被菟丝草的锯齿形叶片狠狠地划了一下,流出一小股淡黄色的液体一一现在的他,连血都没了,血没了,心没了,魂也没了。老七的手指紧紧绞着自己的头发,如果能再来一次,再来一次,自己一定不会再相信任何”窍门“了,窍门,窍门,什么窍门?脚底下入了这道门,魂便出了窍,没了魂的人,还是什么人! 悔之晚矣。 或者说,知道后悔的时候,永远都是晚了一步的时候。 ...
1. 这一天,一个送快递的年轻男子按响了冯萧萧家的门铃,为她带来了一个包裹。 这是个20公分见方的小纸箱,用透明胶带缠绕得密密匝匝,托在手中轻飘飘的。 谁寄来的,内有什么,一概不知。寄件人一栏空白。 还是签收了。年轻人微笑着说声再见,礼貌地带上门,脚步声在楼道中咚咚远去。 缠得真结实,冯萧萧被迫动用了剪刀,把纸箱开了个口子,费劲地把手伸进去。那东西冰冷而光滑,仿佛某种冷血动物一样偎依进了她的手心,取出来,竟是一瓶面膜。 拿在手中打量它。没听过的牌子,从来没有在电视上受过它的骚扰。 谁会给自己寄一瓶面膜? 是婚前的某个闺蜜?还是那些没钱打广告而只好采用试用促销的化妆品商?无从猜测。 冯萧萧拧开盖子倒出一点在手背上,乳白色的浆液里,某种水果的香味立刻四散开来。 恩,看上去还不错。 2. 敷上面膜,像带上一张白色的面具。这样一张脸,如果晚上出去,再一跳一跳的走路,肯定会很有意思,想到这,冯萧萧自己笑起来。 但马上这笑就让她有了负罪感,她觉得以她现在的处境,是不应该笑得出的。 半年前她结婚了。那个叫衡生的男人自称是个导演,手指修长,眼神深邃,嘴角上总是挑着一抹笑意。他们是在一个叫动脉的酒吧相遇的,然后她就被迷住了,稀里糊涂地嫁了他。 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就嫁了,这个男人具有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而且,似乎也很有钱。 但结婚跟没结婚也没什么差别,很快冯萧萧有了悔意。他并不像一个结了婚的男人,三两天回一次家,行踪不定,冯萧萧愤怒地质问他,他狡黠地笑笑,说我是个导演,我为艺术而生,我当然很繁忙。我忙于准备我的新作品,在这个作品里我将探讨人性,很棒的,到时候一定给你看到,你会被震撼的。 对他的解释冯萧萧将信将疑。但有一次,她接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告诉她恒生在外面是个到处留情的男人。这个人身份不明,打电话的目的也成迷。 但他的话还是让冯萧萧无比崩溃,她尝试过跟踪衡生,但每次跟着跟着,他就不知所踪了。 什么都没抓到过。 3. 面膜在干燥,变得柔韧,脸上有了紧绷绷的感觉。 电视机里,那个叫范冰冰的女明星正在扮演一个妃子,她笑起来真好看,像只狐狸一样。 冯萧萧换了个姿势让自己更舒服一点。对屏幕上那张妩媚的瓜子脸,她心悦诚服,也有些嫉妒。 她想,如果自己有范冰冰这样一张脸,衡生回家会不会更勤快一点? 肯定会的,男人都是一个德行。 这半年里,她也不是一无所有,完全像个怨妇似的被动。她也有一个情人,不过这是个秘密。 如果衡生在外面乱搞的话,那么在某种意义上,她也找回了一种平衡,就像球场上,你进一球,我也进一个,充其是个平局。 她的情人是大学时的一个同学,三个月前他们在街头偶遇,他先认出了她,迟疑地上前打了招呼,然后兴奋的大喊大叫起来。喝咖啡,再然后看电影,接着就看到了床上。结束后,她抱着她回忆上学时的往事,他不太踊跃,只笑着说,我就记得你,你这么漂亮,身材也棒,别的一切跟你相比都黯然失色,毫无光彩了,你是当之无愧的主角。 看,男人只会关心你的脸蛋和身材。冯萧萧忿忿着朝屏幕上的范冰冰撇了撇嘴,爬起来摸了摸脸上的面膜,已是硬硬的褶褶的了,再看墙上米老鼠状的石英钟,时间刚好。 她光脚进卫生间,在镜子前揭起面膜,伴着沙沙的轻响,那种势如破竹的手感令人心情畅快。 然后她无比惊恐的尖叫了一声。 镜子里的脸陌生又熟悉,尖尖的瓜子脸,是范冰冰。 4. 一切都清楚了,那不是瓶普通的面膜,它只是看上去像是面膜,但实际上不是,冯萧萧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 她发现了它的神秘功效——能让她拥有心中所默想的任何人的脸。只要涂抹到脸上,然后想象那个人的样子,过二十分钟后揭下来就成了。每一次可以维持三个小时,然后逐渐回复原形。 简直像梦一般不可想象,像哈利波特一样神奇,但这确确实实发生了。 冯萧萧真是欣喜若狂,她翻出一本电影画报,对照着把张曼玉、刘嘉玲她们都尝试了一遍,对着镜子笑个不停,翻出手机照相。后来,她意识到这是一种浪费,没错,这种奇异的本领应该用到更加重要的地方去。 5. 那天午夜,冯萧萧终于在一家酒吧里寻着了衡生的身影。 当然现在的她已经更换了一张脸,模版是时尚杂志上的一个模特,她相信这张脸对任何男人的诱惑都将是难以抗拒的。 她来这里是要进行一场考试,不知道衡生能否及格。啊哈,先预祝他走运吧。 衡生坐在吧台最深处的阴影里,轻呷着手中的波士顿黑啤。身边没有女人,也没有男人,只有他自己,一副闲极无聊的样子,旋转的灯光不时打在他的脸上,反射出一些捉摸不定的光。 她劈开男人们的层层目光走过去,仿佛不经意般坐在他身边的空位上,尽量变化了一种语调跟他搭讪,说:先生,有烟吗? 千娇百媚,心里对自己的演技暗自称许。 衡生转过头,嘴角立刻浮现出冯萧萧无比熟悉的那种笑容,像是桀骜,又像是轻佻。他认真地打量她,目光肆无忌惮。他把面前吧台上的一盒七星朝她推了推。 冯萧萧的心放下了,他没有认出她,那么考试开始了。 一切都仿佛自然的进展下去。他们就像两个陌生人在缘分的牵引下偶然相遇,然后通过热烈的聊天彼此渐渐熟悉,互相为对方的气质所吸引。冯萧萧挑逗地询问他是否结婚,衡生对此并没有否认,但他的话令冯萧萧感到愤怒,他说:我是一个导演,在我眼中只有戏剧作品,结婚也是戏剧,是戏剧的一幕,当然,这太高深,你未必听得懂,但我相信你会知道的,你一看就是个聪明的女人。他顽皮地挤了挤眼睛,把一口烟雾吐向空气中。 ...
楔子 我不清楚自己是否在做梦。 远远看去,它像是两根手指,麻花般地扭在一起。两道苍白的光芒穿过黑色的背景,照耀着它,我们间的距离忽然被拉近了 铁灰色刺痛了我的视线。它布满裂纹的表面让我联想到毒蛇的皮肤。是的,它就像两条盘旋在一起的毒蛇,彼此吐信,无法分离。 我站在它的面前,心里有种随时可能吞噬掉的惊恐。它散发出古怪的气息,那是一种充满锈味的血腥气。 这个梦魇,让我无法分清现实与虚幻的界限。所以当我听到二楼传来重重的关门声,睁开双眼后,盯着发霉的天花板看了半天。 正房的布局很简单,一层是客厅,二楼是两间卧室,只有最基本的家具和日常用品。 父亲又将自己反锁进了卧室,那间我从未进入过的屋子。最近他经常这样,藏在里边好几天不出来,不知在捣鼓什么。 寻思了一下,我上了楼。楼梯吱吱作响,地板也好不到哪里去,阳光从墙壁的缝隙里乱七八糟地射进来,空气中木屑在焦躁地飞舞,像一只只饿慌了的蚊子。 走廊尽头是父亲的房间,门是橡木制成的,是这栋房子最结实的部分。 我敲敲门:“爸,你没事吧?” “别打扰我,我很烦!”父亲语气冷硬,“现在我不想说话!” 搬到这座木屋后,他的性格愈发古怪,对我全然没有了以前的亲切和耐心。 我在窗边停下了脚步,趴在上边打量后院。在狗窝和茅草堆中间,有个裂成两半的墓碑,那是为母亲制作的。 八年的时间过去,在他的心中,母亲等于死了。像很多男人一样,面对离家出走的妻子,只能在痛苦中选择遗忘。 他造好了墓碑,用锤子砸成两半,再刻上铭文: “你带着快乐离开,留给我的只有迷茫和绝望。” 十八个字,偶数。 母亲喜欢偶数,她认为偶数是圆满的象征,就像两个相爱的人被称为配偶一样。 摆放在家中的物品都是成对的,她无法容忍任何单独的东西。小到花瓶,大到桌椅,必须要凑够一套,否则宁可丢掉。因此生了我后,在她的坚持下,又要了个妹妹。 四口之家,偶数。 父亲非常喜欢母亲,如今更加迷恋偶数,我想这是他害怕面对孤独的表现。两年前,妹妹步母亲的后尘,也弃家而去,虽然有我和他作伴,但我总感觉自己是多余的。 如今只剩下了我们父子二人,偶数,但他依然郁郁寡欢。 或许他始终在期待母亲和妹妹的归来。 一 这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只有一所中学,高中部只有一个班。 刚搬来的时候,班级里有三十九个学生,加上我正好凑够四十人,父亲对此很满意。半个月前有个倒霉蛋在回家的路上被车撞死了,从此我就失去了上学的权力。 父亲认为这是为我好,他继承了母亲的怪癖,并发扬光大。 母亲有个坚守了一辈子的经典理论:物理学家都在胡扯,三角形其实最不稳定。比如两个人谈话的流畅程度永远最高,再掺和进一个,就会大打折扣。想解决这种情况,要么等第四个人出现,凑够双双互聊的局面,要么就请多余的那位离开。 同理,一群人加起来如果是偶数,才能符合成双成对的条件,否则总会有一个人是多余的,处处受排挤。 “你不觉得自己单独坐一张课桌非常尴尬吗?”父亲说,“还是在家自习吧。” 无所谓,我本来是重点高中的尖子生,自己看书本比老师反复讲解基础知识更有效率。 父亲决定搬家,是在妹妹离家出走后。 那丫头比我小一岁,心理年龄却成熟得异乎寻常。初中三年,她离家出走的次数用手指已经算不过来,但每次都超不过两周,直到中考落榜后才开始玩真的。 她留了封信,声称是追随真爱,奔向幸福。 父亲没有报警,等了四个月,决定搬家。母亲的失踪给他造成巨大伤痛之余,也增加了免疫力。我反对他这么做,但毫无效果。 他雇了辆卡车,载上全部家当,从市区出发,翻山越岭开了五个多小时,来到这处穷乡僻壤。指着黑色平原上像是仓库般的大木屋。 中间的二层楼有七八米高,靠北的屋顶有一间凸起的阁楼,两间硕大的仓库立在正房左右。木屋四周环绕着栅栏,附近别说住户,连棵树都没有。 这是祖父以前住过的地方,可是我觉得这个地方冷冰冰的,毫无亲近感。 我似乎应该反抗,或是效仿妹妹离家出走,但我没有。因为犯不着在高考前夕闹独立,反正父亲已经承诺,只要我考上大学,随便去哪里都可以。 父亲的承诺并非信口开河。凭借木工手艺赚的钱足够吃喝,他还利用闲暇,在两侧的仓库里养了很多肉鸡,还算有些额外收入。 这所木屋是完全对称的,里边所有的设备全都是偶数:卧室厨房厕所仓库全都是两间,客厅也被劈成两半。 饭碗和菜碟被父亲用铆钉结合起来,这给端饭碗增加了难度,所以我经常把饭菜拌在一起吃。 我正在吃的是鸡肉,今早它的一个伙伴被野狗咬伤,惊慌失措地不知道躲到了哪里去,父亲拎着斧子出去了很久,回来后告诉我,他收拾了那条野狗。遍寻不到失踪的鸡,便又杀了一只,鸡还是偶数。 父亲用线把两条鸡腿缝在了一起,被水煮过后紧紧粘连,像是个外星物种。不过我早已习惯了,毫无顾忌地咬下去。 他向来不愿意和我同时吃饭,因为就算鸡可以切成两半,但我的胃口没他那么好,总会剩下些,比如一个翅膀,一个爪子,于是他索性把所有成双的东西凑成对,订下了自助餐般的规矩:量力而行,不许剩下。 我勉强吃掉它们,吐出骨头。骨头被我啃得很干净,在白炽灯下散发出青色的光芒。我盯着这对左右对称的玩意,想到了母亲的一个理论。 她认为人类本身就是由偶数组成的:二百零六块骨骼,二十八到三十二颗牙齿,两只眼睛,两个耳朵,鼻子虽然只有一个,却有两个洞。 心肺胃脾肾要么成双成对,要么左右对称,这种理论虽然比较强词夺理,但也没法彻底否认。 “嘴怎么算?”我问? “人人都有两张嘴。”她回答,“一张说真话,一张说假话。” 我想到了妹妹。她是母亲的影子,从小寸步不离。母亲失踪后,她变得魂不守舍,对我和父亲,总是刻意保持距离。父亲对她越好,她的脾气越糟。 儿子跟随父亲,女儿陪伴母亲,这种常见的家庭关系模式,在没有了母亲的情况下陡然失衡,偶数变成了奇数。她显得很孤单,却又拒绝向我们靠近,对任何人都非常苛刻,包括她自己。 她想寻找一个同伴,找到后,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 我叹了口气,收拾好餐具,外边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这时有人敲门。 一个女孩穿了件闪闪发亮的黑色雨衣,低头站在那里,向我展开一只手掌。 “偶数!”她大声说。 “什么?”我困惑地问,“你找谁?”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憔悴的脸,不过还没有憔悴到让我认不出她。 “是你?”我惊讶的瞪大眼。 “偶——数!”妹妹重复道,露出白痴般的笑容,开始数手指,“一、二、三、四,五……五?!” 当时父亲读完她的告别信,用火烧掉,告诉我妹妹迟早会回来,疯疯癫癫的回来。我以为这是诅咒,绝没想到成了真。 我想把她拉进来,她拼命反抗,“五五五”地重复个没完没了,声音凄厉,宛如鬼哭狼嚎。我听得发瘆,粗声粗气地吼了一嗓子:“还有另一只手呢!” 她恍然大悟,用另一只手攥住小指,使劲向后一掰。 我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她疼得满头大汗,却笑靥如花:“一、二、三,四……偶数!” 四 关上门,没人知道父亲对偶数的执念,附近的村民只知道父亲从来不卖活鸡,哪怕这样可以多卖不少钱。 收鸡的商贩每年春秋各来一次,在他们到来前,父亲会拿着镰刀走进鸡窝,关上门,而我则要捂几个小时的耳朵。等他出来后,鸡窝里一片死寂。 我在院子里转了半天,没发现妹妹,鸡窝却炸开了锅。 房屋两侧的仓库被父亲改造了,他做好围栏,铺上稻草,可以容纳一百多只肉鸡。若不是被木架阻拦,它们肯定会飞得到处都是。 饲料槽里冒着黑烟,干燥的锯末被点燃了,这正是鸡群暴动的原因。肯定是妹妹干的好事!她也是来找阁楼钥匙的? 家里所有地方的钥匙我都有一份,阁楼除外。那里有两把锁,所以也就有了两把钥匙,就算不给我也触犯不到父亲的忌讳。可鸡窝这么大,父亲会把它藏在哪里呢? 要不是妹妹捣乱,至少我可以问清具体地点。不过比起钥匙,我更担心妹妹,她这次伤的太重,处理不当会失血而亡。 她对我很疏远,但不等于希望她死。 远远听去,房子那边的鸡窝也乱成一团。是受到这边的影响还是妹妹已经跑到了那里,我不清楚。先把这里彻底搜查一番比较好。 倒也没什么值得搜查的,父亲肯定不会把钥匙放在饲料槽里,太容易丢失,鸡身下的茅草亦然,只剩下最里边的铁毡了。 父亲以前在一家小钢铁厂上班,他继承了祖父的手艺,木工则是从祖母的家族学来的。每逢单日子他闭门不出,喂完肉鸡他就躲在这里叮叮当当地制造铁具,家里的金属物件几乎都出自父亲之手。时间一久,就连碗筷壶碟都换成了铁器,虽然容易生锈,但这地方盛产铁矿,而父亲又有大把的时间制作新的。 他仅有的两门手艺,在搬到这里后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再也不用为二选一的问题发愁。 我边想边把铁毡附近翻了个底朝天,妹妹和钥匙都没有发现。我从未研究过这房子的整体构造,搬来后仅纠结于它的粗制滥造。 以前祖父带妹妹来这里住过一阵子,我因为生病未能同行。估计祖父当时带她四处看了不少东西。 我在墙上发现了一根拉绳,父亲曾三番五次地警告我,千万不要动它。 这根绳子是在春节后不久出现的,有次父亲心情好,告诉我这是个惊喜,不过谜底要等以后才能揭晓。 我等不到以后了。 伸手攥住绳子,向下用力一拉,我听到头顶传来嗡嗡的响声,好像有群蜜蜂在那里盘旋。声音很快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闷,闷得我胸口堵得慌。 一股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在周围环绕,我惊慌失措,生怕房子塌掉。 咕咕嘎———— 肉鸡的叫声在同一刻戛然而止,两扇门板大小的金属片从墙壁两端伸出,自左而右飞快地划过,锋利的边缘划过,剩下一群无头的肉鸡呆呆站立。 父亲说的惊喜难道就是这个?他为了我不再被杀鸡的声音困扰,做出了这种机关? 大部分肉鸡颓然倒下,一些比较强壮的到处乱撞,似乎在寻找自己的头颅。 这种扑通扑通的声音,比肉鸡临死前的哀嚎可怕一万倍! 我的喉咙很干,直想吐。 小时候父亲为了找到一只吓到我的老鼠,粗暴地把房子翻了个底朝天,殊不知比起老鼠,我更害怕他的这种忽然爆发的情感。我从未怀疑过父亲对我的感情,即使他平时总是淡淡的。 他的心里好像有一团黑色的火焰在燃烧,思想和举止也因此变得很诡异。 为什么? 一个硬邦邦的物件忽然砸在我的额头上。从地上捡起来,发现是两把生了锈的铜钥匙。 牵动了绳子,它才从顶端掉了下来。 父亲为什么把钥匙藏在这种地方? 五 找了半天,我一无所获,妹妹仿佛蒸发一般的消失了。 无可奈何地回到了父亲的房门前,他在里边咳嗽个不停。 “爸,钥匙找到了,妹妹回来没有?” “不用管她。” “你不知道,她受了很重的伤,她……” “我说了不用管她!”父亲咆哮道,随即放缓了口气,“照我的话做,她的事交给我。” “你去阁楼找到那只鸡,杀了它。”说完这话,父亲咳嗽得更厉害了,“怎么去阁楼,你该知道。” 我当然知道,阁楼的入口就在父亲卧室门的旁边。与家里所有的门不相同,它是用铁打造出的,两个钥匙孔分列在门的左右两侧,外壳灰扑扑的覆盖着一层氧化膜,看来年头颇久。 掏出钥匙,我尝试着将其中一把插进左边的钥匙孔,它顺利地插入,向左扭动时,门锁发出吱吱的怪叫。右边的钥匙孔恰好相反,需要向右扭动,做完这一切,我拉了下门把手,纹丝不动。 “打不开,门锁是不是坏了?” 父亲没有回答。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以前看过的电影画面,我伸展双臂,将两把钥匙同时插入,一起旋转。 还是还无反应,门锁大概真的坏了。 “还是打不开!”我冒出了汗,“我先去找妹妹吧!” “她躲在阁楼里。”父亲语气阴森,“锁没坏,你想办法打开,就能见到她。” “她怎么进去的?”我难以置信地问,“这把锁不是你装的吗?” “有条通道,她能进去,我进不去,你也一样。我本来想让她和你一起进去,可她非要和我对着干。”父亲叹息道,“锁是我装的,它是你爷爷在我结婚时送的礼物,没想到装上后就再也打不开了。”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凄厉,“你帮我想办法,你爷爷不是很疼爱你吗,他应该对你说过什么!” 他糊涂了?!祖父是在母亲失踪前四年去世的那时我才七岁,就算祖父说过什么,我也早就忘了。可他说妹妹在阁楼里,口气非常坚定,我很怀疑,却不敢否认。 扭到头仍然无济于事,我开始尝试各种角度的排列组合。折腾了足有半小时,阁楼的门依旧无动于衷,坚定地扼杀我的希望。 我的脸湿透了,我想那只是汗水,但眼睛却又酸又疼。我为什么要陪这两个疯子胡闹,难道仅仅因为他们是我的……家人? 妹妹出生后,家里的四个人渐渐分成了两拨。父亲常上夜班,他承担起白天照顾我的责任,妹妹被冷落了,于是每到晚上尽量缠住母亲,不许我靠近。即使这样,偶尔遇到三个人外出乘凉时,妹妹落在后边,我会停住脚步等待她,尽管觉得麻烦,仍然会等她。 再以前呢?我脑海中可以追溯的最早的画面,是父亲和母亲在院中并肩行走,他们的神情如画中人一样冷淡,我坐在祖父的腿上,他一只手抱住我,另一只手拿着两把钥匙,晃荡出清脆的声响。 “各让半步,时间太平;该放则放,海阔天空。”他喃喃自语道 一声炸雷使我回过神,我好像领悟到了什么。 我缓缓地转动钥匙,门锁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它沉默着,然后咔哒一声开了。 “你是怎么打开的?!”父亲也听到了门开的动静,失声问。 “左右各转半边。”我回答。 “不可能,我早就试过。” “然后拔出钥匙。”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爷爷对我的嘱咐吗?可惜太晚了。”他的嗓音颤抖如风中之烛,“你……快进去吧。” 门后是一条狭长的楼梯,我惊讶地发现两侧的墙壁不是木板,而是生锈的铁丝网。棚顶的钢板上结满了水珠,沿两侧流下,在密密麻麻的网眼中穿梭,如血如泣。 沿着铁板组成的楼梯上了十几步,我到达了阁楼。拿手电筒向里边照去,在布满灰尘的纸箱中,一个硕大的木箱格外醒目。 我从未见过这个木箱,搬家时倒是有个体积差不多的东西,它被篷布覆盖着,我没有在意。难道它就是父亲封闭阁楼的原因? 一定要打开它,心里的声音对我说,必须要打开它! 箱子旁有个圆滚滚的东西,是那只逃跑的肉鸡。原本靠在箱子上的撬棍倒下来,砸扁了它的脑袋。 我弯腰捡起撬棍,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让箱子散了架。一个黑黝黝的东西出现在我面前,它比我高一头,形状扭曲狰狞,好似麻花,又像两条扭曲在一起的毒蛇。 在梦中无数次惊吓我的东西,忽然变成了现实,我的脑子嗡地一声响,差点晕倒。 我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它? 头疼欲裂中,模糊的记忆浮现在脑海里。那是我刚上初中的不久,妹妹不见了,我在以前家里的阁楼找到了她。她傻呆呆地站在那里,拎了块篷布,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发呆。这时父亲出现了,他把我们全都拖了出去,打了一顿,命令我们不许再到处乱跑。 对,就是那次!当时我只瞥了一眼,它就像根毒刺,在我的潜意识里扎了根。 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阁楼的角落传来一阵异响,伴随着呜呜的声音。我心中一抖,连忙跑过去。 脚下的地板颤抖着,看到墙角的情形后,我的心颤抖得更厉害。 妹妹的上半身匍匐在地面,被手电筒照到后,她缓缓地抬起头,咧开染满鲜血的嘴唇,向我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她所在的位置,地板裂开了,露出一个比脸盆大不了多少的管道。她拼命地挣扎,撕裂的雨衣下皮开肉绽,可还是无济于事。 她被卡住了。 六 轰隆一声巨响,地板裂开的缝隙越来越大,露出了与楼梯两侧同样构造的铁丝网。 低头看去,我发现父亲站在卧室中央的椅子上,紧紧攥住手里的绳子。他又使劲拉了一下,整间阁楼的地板四分五裂,二楼全都暴露在视野里,而妹妹的双脚踩悬空,通向鸡窝的一条隐蔽的木楼梯从中间断开。 “爸,你要干什么?!”我吼叫道,“你会把这里弄塌的!” 他不为所动,从椅子上跳起来,双手抓住绳子再次一拉。 轰隆! 阁楼的墙壁和顶棚塌了,露出铁青色的面孔……木板背后居然全都是铁壁! “这里是你爷爷以前使用的冶炼室,后来稍加装修,改成了住宅。”父亲恢复了平静,“实际上这里就是一个巨大的熔炉。” 妹妹突然激动起来,她含含糊糊地说了几个字,吐出一大口血。 “快帮我把她拉上来!”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对父亲毫不客气地发号施令,“她快不行了!” “你为什么要回来?”父亲不为所动,“你离家出走时,自称是为了追寻真爱,那口吻和怂恿你妈妈时一模一样。可你为我考虑过吗?为了自己成双成对,不管别人是否从此孤单,迟早也会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瞧你现在这幅模样,报应啊!” 妹妹奋力挣扎,嘴里呜呜叫个不停。 “我早就告诉你这是个偶数的世界。”父亲的声音毫无感情,“但偶数一旦破裂了,就再也无法回头。既然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那怕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应该回来让我看到,你想证明你的父亲是个无能的废物?” 这句话刺激了妹妹,她猛地抬起上身,双手狂乱地向那个金属块挥舞。 对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刚才我就觉得不对劲,父亲为什么要把这块废铁收藏得严严实实? “你依然认为是我杀了你的母亲?”父亲冷笑道,“以前我不告诉你实情,那是因为它太残酷,哪怕你因此怀疑我,讨厌我,离开我。现在你走投无路,疯疯癫癫,可依然怀疑你的父亲,真不愧是你妈妈的好女儿。”。 “妈妈……我能感受到她在……这里!”妹妹艰难地挤出了这句话。 “原来如此。你长大了,和你妈妈心有灵犀了…很好,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真相吗?好,我讲给你听。” 父亲坐到椅子上,语调平缓地开始讲述,仿佛说的是一段与己无关的往事。 那是八年前的一个冬夜,母亲下定决心要与父亲离婚,她的恋人来到钢厂,和独自值夜班的父亲商谈,希望我能跟随他和母亲一起生活。 父亲本就拒绝离婚,听说还要将我从他的身边夺走,气红了眼,两个人厮打起来。此时突然出了事故,钢水泄露了,恰好浇到那个人的身上。 “看他翻滚嘶吼,我没办法去救他,也不想去救。”父亲缓缓地说,“没想到你的妈妈突然出现,她把我推开,奋不顾身地去救那家伙,结果两个人一起被钢水吞没了。” 他的语气毫无起伏,但俯视他的身形,我感觉他骤然间变得衰老而虚弱。 骤然而至的悲痛,加上强烈的嫉妒,促使父亲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等到钢水冷却后,他把吞噬了母亲和那个男人的部分分离出来,先是找个地方埋掉,等到风声过去,悄悄地运回到家中的阁楼藏起来。 我头晕目眩,汗流浃背,向来爱美的母亲,居然和那个男人一起凝固在这个丑陋的钢块里? 他们的血肉被融化,临死前的拥抱使骨头纠缠在一起,被钢铁严密裹住,难以分离。 对父亲来说这真是天大的讽刺! “死的时候,她还是我的妻子。”父亲站起身,“我要把他们分开,不管用什么办法,我也要把他们分开!他们纠缠在一起,成了无法分离的偶数,我决不认同这种结果!” 原来这个钢块,正是父亲的病根,又是他心中的毒蛇。他无法忍受钢块里所谓的“偶数”,结果反而处处病态的制造偶数,来逃避残酷的事实。 妹妹突然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嚎叫,她用头抢地,血流满面。 “我本来想带你一起走。”父亲边说边掀开盖在地面的木板,下边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你怂恿你妈妈和我离婚,是为了希望她从此快乐,但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错的事负责,不管她是谁,不管她的动机是好是坏。” 一种刺鼻的气味绷紧了我的神经,是汽油!。父亲脚下的那个洞口里,液体幽幽发光。 “爸,你要干什么?”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图,惊恐万分。 ——他在这里执拗于偶数,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母亲“见面”! “太荒唐了。”父亲自言自语道,“偶数实在是个美妙而可怕的东西,分出了偶数,总会存在孤零零的奇数,而且再也无法更改。”他抬头一笑,“其实我早就决定了,你和妹妹一起作伴,我不能让你成为孤零零的奇数,让我去吧。要么拆开你母亲和那个男人,要么变成孤魂野鬼。抱歉,儿子,我本来想等你考上大学,可惜你妹妹回来的太早了,而我……太晚了。” 话音刚落,他弓起身子,似乎用尽了全部的气力,最后拉了一次那根绳子。 脚下的铁丝网塌陷了一块,我和妹妹同时落向鸡窝,摔进了蓬松的茅草中。与此同时,头顶轰然一声响,巨大的火浪吞噬了阁楼……父亲所谓的分开,竟然是想烧化那个钢块,让自己也葬身其中吗? 燃烧的木块纷纷坠下,我顾不得多想,拉起妹妹向外跑。 她甩开我的手,脸上露出奇异的微笑,双眼闪闪发光。 “别……管我,我要和他成为……偶数……”她吃力地说。 “他?” “我……喜欢……的男孩。” “你真杀人了?!”我失声道。 妹妹痴痴地点了点头。 是这样,所以她才回来了,想在生命结束前,弄清母亲失踪的真相吗? 弄清了又如何? 我没有再强迫她,只是一拳把她揍晕,背着她冲出了鸡窝。 “我绝对不会让你再成为什么偶数。”逃出火海,把她平放在地面后,我看着妹妹的脸,一字一顿地说,“绝不会。” 熊熊大火在瓢泼大雨中坚持了很久,但终被浇灭,留下一堆钢铁骨架,上层的铁丝网被烧变了形,远远看去好似烧焦的畸形怪兽。 刻意营造的一切,全部灰飞烟灭。 妹妹突然吃吃笑了起来,她紧抱我的小腿,抬起头:“哥哥,咱俩从此是永不分离的偶数,好不?” 我紧紧咬住牙关,泪流满面,心中在呐喊:或许人生来就是孤单的,何必要勉强凑出偶数。 ...
1. 一次旅行中我不小心把手臂摔骨折,在医院住了些日子后医生建议我暂停写作安心休养。 我住进郊外一座疗养度假山庄,非常巧地遇见了陪同家人在这里小住的中学同学霍玉竹,我至今都记得当年暗恋她的那段日子里自己整天坐立不安小心忐忑的情景。闲谈中她得知我正在为小说不能按期完工而苦恼,于是大方地说她暑假期间并没有其他安排,可以帮我完成小说的录入工作。 第二天一早刚吃过早饭,霍玉竹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位很帅气的男孩子,她向我介绍说,男孩叫罗淼,是她现在大学里的同学,同时也是她的男朋友。罗淼陪我们说了会儿话便离开了,霍玉竹打开我的笔记本电脑开始在我的口授下录入文字。这是篇情节有些诡异的推理小说,玉竹一边打字一边微皱着眉头,不时抬头看我一眼,似乎欲言又止,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休息时我们闲聊起中学期间的往事,她忽然有点感慨地说:“真有点羡慕你,虽然你没进大学,但你却一个人走南闯北当个游山玩水的自由撰稿人,这份自在是我们在校生不能体会到的。”她重新坐到电脑前看着文档的界面,“你写的东西很离奇诡异,假如现实中出现一些无法解释的事情,你会像小说里一样推理出事情的真相吗?” “故事是人写出来的,不管现实中发生什么,人的臆想总是在不断发生或发展着。从我个人来说当然希望有无法解释的事情在我的生活中发生,可直到现在我也没遇到过离奇事件。”我看着她眉头微蹙的样子,不禁问道:“你好象遇到了什么不太高兴的事情吧?” 她看了看我,似乎并不想说,但犹豫了半晌,终于点点头:“最近有件事困扰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愿意去怀疑他,可是,如果这件事没有个离奇的解释的话,那就是他在对我撒谎。” 听上去她说的应该是与罗淼之间发生的事,恋人之间产生疑虑再寻常不过,但要说到离奇,不知道那个罗淼对霍玉竹说了个怎样令人难以置信的谎言呢? 2. 霍玉竹和罗淼是在大学摄影社团里相识的,共同的爱好使他们有更多共同的话题,于是不久就成了恋人。霍玉竹对相机懂得不多,她喜欢用时尚的数码相机拍摄照片,而罗淼却偏爱使用胶卷的相机,认为只有经过人为调整后拍出来的精致画面才能称得上是艺术。 他们走到哪里都带着相机,象新闻记者那样随时把他们的所见所闻拍下来留作纪念,罗淼在校外租了一间小屋当作他的洗映室,每个周末霍玉竹都会陪着罗淼一起到小屋去冲洗照片,分享他们的辛勤成果。 两个星期前的周末,他们照常去了小屋,罗淼忙着冲洗,霍玉竹负责把显影液里显出图像的照片捞出来悬挂晾晒。无意中在一组静物的相片里她发现了一张陌生女孩的照片,霍玉竹并没有立刻问罗淼,第二天照片全部平整地摆放在小桌上只等他们分类归入影集时,她才假作无意地拎起来问罗淼是谁。 罗淼愣了一下立刻说不知道,霍玉竹自我宽慰地猜想或许是罗淼的哪个同学临时拿去给这个女孩拍了张照片也说不定。照片上的女孩很娇弱恬静,不是他们平时往来惯了的那种类型,也不知是不是同校的哪个学生。 霍玉竹疑惑了一会儿并没往心里去,不了了之了。谁知一个星期后的周末,他们再次到小屋去冲洗照片时,霍玉竹在一组照片中又发现了这个女孩,并且在另外五张照片里还有其他陌生人出现,而这些人霍玉竹一个也不认识,罗淼在奇怪的同时再次否认与自己有关。 近来罗淼一直在拍摄静物,准备拍出了几组精彩的静物照片向相关的杂志投稿,因此最近罗淼总是在下午和晚上拍照,那些照片的角落里有相机自动印上的时间日期。霍玉竹看着这几张照片暗自分析,她记得星期三的下午罗淼借来了一套水晶器皿在拍摄,因为物品贵重再加上环境布置之类的工作,他一直精神高度集中,以致晚间时他跟霍玉竹说他感觉很累,要早早休息便把玉竹打发走了。这几张陌生人物的照片上面出现的日期标明是周四,周遭情景显示当时是夜间,周四的晚上他们外出拍摄月下的夜景,直到过了午夜零点才回去,因此照片上出现的夜景只可能是周四的凌晨。 玉竹把自己的分析告诉罗淼,并问他是否记得把相机借给同学用过,但罗淼说那天他就在小屋里睡的,并没有回宿舍去,根本没有第二个人动过他的相机。 “我们在大学里几乎是朝夕相处地在一起三年,周围同学连同我自己都觉得罗淼是个很优秀难得的人,我真的无法相信他是在对我撒谎。可是那些照片的出现却一直没有个很好的解释,面对镜头的那些人看上去也不像什么坏人,尤其那个女孩,我能感觉到她流露出来的某种感情说明她很爱镜头后面的这个人。”霍玉竹一口气把疑虑说出来,仿佛压抑很久之后突然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她忧心地说道:“我不愿意相信那镜头后面的人就是罗淼。” 3. 霍玉竹说完对罗淼的这些疑虑之后情绪受到干扰,我见她闷闷不乐地便劝她回去休息了。中饭时我们在自助餐厅相遇,她和罗淼相伴着在挑选食物,他们和我打招呼,罗淼见我手臂不方便,于是帮我把餐盘端到桌上。他们在我对面坐下,其间罗淼替玉竹去拿取饮料和餐具时流露出的神情显得体贴而恰到好处,让人无法怀疑这些表现是伪装的,他对她真的非常好。 两个人坐在我对面,脸上情不自禁的笑容被我一览无余,似乎在为什么事欣喜着。 “什么事这么开心啊?”我望着他们的笑脸打听。 霍玉竹看起来已经摆脱了上午的烦恼,说:“他……投稿的摄影作品被评选上半年年度奖了。” “哈!好消息!值得小庆一下。”我拿起可乐对罗淼举了举杯,真心地为他们高兴。 罗淼大方地对我道了谢,说道:“杂志社借机向我征稿,要我继续拍摄这组静物作品,争取做出一个系列来。吃完饭我就要赶回城里去。” 我连忙问他是否需要霍玉竹与他同去,不要因为帮我打稿子影响他的创作。他摆摆手说:“没关系,你是专职用稿,别耽误你的进度。我自己一个人晚上加个班,明天就可以完工,晚饭前能赶回来。” 霍玉竹又担心他熬夜影响休息,因为最近罗淼总是感觉到很疲倦,经常睡了很长时间也睡不醒。罗淼温柔地握握她的手:“没事,实在太忙的话我叫小赵来帮我,他这个假期留下打工了,没回家。” 饭后罗淼准备好他的一身行头匆匆忙忙地走了,临行前特意来告诉我周末他需要玉竹和他一起回去把照片冲洗出来,希望不会影响我。 虽然和罗淼只接触了短短的几面,但他留给我的印象很不错,他对霍玉竹表现出的依赖和信任像是一种真诚的自然流露,在我看来根本不可能是掩藏着谎言的伪装。 隔着窗我看见霍玉竹的家人在山庄大院门口和车里的罗淼道别,霍妈妈似乎在叮嘱着什么。我对霍玉竹笑道:“你家已经把罗淼当成准女婿了吧?” 她脸上微微地漾开幸福的笑靥:“他很讨我爸妈喜欢,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等我们毕了业,工作稳定后就该结婚了。”显然“意外”二字轻轻地在她心上不经意地敲了敲,她轻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4. 几天后的周末霍玉竹把我的文章暂停在一个章节段落,和罗淼一起回城里去冲洗照片。我的手臂已在逐渐恢复中,便趁着这两天闲着没事做,和霍玉竹的父母一起结伴到附近游山玩水。 周日傍晚,我同二位老人从山坡上的果园里采摘了些尚带青涩的苹果回来尝鲜,正巧霍玉竹和罗淼回来了。第一眼望见霍玉竹的面容我便断定她刚刚哭过,尽管脸上笑容里带着她一贯的欢快,但她那双微肿的眼睛泛着浅浅的红晕和还没有褪尽的泪光。 霍妈妈在一旁扯住女儿小声地问了句:“怎么了?”霍玉竹轻轻摆脱开,只摇了摇头便走进楼去。 我站在表情阴郁的罗淼身边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一边叹气一边很无奈地也摇了摇头。根据之前霍玉竹说起照片的事,我猜这次他们之间的微妙冷场说不定仍然和相片有关,于是向他建议道:“要不到我屋里去坐坐?” 他看了我一眼,拿起背包跟我走了。 “你们两个人是怎么了?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我承认自己对霍玉竹仍然抱有一些特殊的好感,虽然不会为此去打扰他们,但他们之间发生的事令我不自禁地产生好奇。 罗淼有些气极败坏地把我递过去的水一口气喝了个干净,说:“前两次洗照片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发现我的胶卷里有别人的照片,第一次是个陌生的女孩,第二次除了那女孩还有别的人。我都不知道那些人是谁,是什么人给他们拍的,照片拍摄的时间都是晚上,我根本没有晚上外出的习惯,可是我也没有把相机借给别人的习惯,所以这事很奇怪,我对玉竹解释不清楚。” 他说的和霍玉竹告诉我的情况基本一致,从那天霍玉竹的表现上看来,她已然并不是非常在意这件事,何至于现在又变得这么紧张了呢? “可能是什么时候你的朋友临时拿去借用了一下呢,你宿舍里的同学之类。”我替他猜测着各种不太可能的可能。 “不可能,宿舍里的同学都知道相机是我的宝贝,而且也很贵重。平时有活动时我想让他们拿去拍些好照片他们都不肯,怎么可能偷偷拿去用呢。况且我经常在校外的租房里住,又不习惯晚上出去玩,被别人接触到相机的机会并不多。”罗淼一脸纳闷地冥想着。 我觉得他的样子不像装出来的,如果他想找个借口搪塞,只需把事情推到某个同学身上就可以暂时遮掩过去,没有自己把各种可能性都否定的道理。 “而且……”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把它呼了出来,似乎下定了决心,起身从包里拿出几张照片递给我。“这个星期我们洗出来的照片中出现了我更加无法解释的情形。” 5. 霍玉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罗淼的解释,不论他怎么说,那些照片上出现的罗淼与其他人的合影却是无法忽略的事实。再说罗淼的照片都是从胶卷上冲印出来的,不像数码相片有合成的可能,胶卷底片怎么能做出这样的手脚呢?因而罗淼的任何解释都在这些照片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这一次他们找出的照片中有三张画面上出现了罗淼:他和几个人的合影,他在桌前端着饮料温和微笑的样子,以及他与一个秀丽女孩在一起的温馨照片。照片上的日期正是罗淼独自回城给杂志社赶拍作品的那天。看到这些照片后,之前我对罗淼产生的所有好感都在这一瞬间动摇,面对这样确凿的证据,他仍然坚持自己的无辜,并且主动拿出来寻求一个合理的解释,只能说明他是一个坦然的谎言大师。 “可是我真的没有!如果有,我又何必一定要叫玉竹跟我回去冲印照片然后被她发现这些呢?那天小赵和我在一起,晚上就住在我的小屋,第二天他请了假没去上班,继续帮我做完了拍摄工作才离开,我立刻就赶了回来。”如果没有那些照片,我会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 可事到如今,还会有什么别的可能吗? “你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又不想主动对玉竹说,所以设计这样的失误让她自己发现?”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瞪大眼睛:“你们玩文字的人就是想的不一样,就算我想让她发现,现在事不过三我干嘛还要抵赖不承认?”说的也是。 “你吸毒?”我寻找更加荒唐的理由。 他气得站起来想要离开:“我连烟都不抽!” 我觉得已经不能再有其他什么可能了,就认真地问他:“你确定这件事你没说谎?而且无论如何也要对玉竹解释明白?” “当然!”他对我同样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我只剩下最后一个想法和一个最笨的办法。”我让他去把霍玉竹叫进来,向他们提出我的建议:“我这间屋子是三人间,除了我没别人住,你们可以住进来。我和玉竹利用白天的时间充分休息,晚上尽量保持清醒观察罗淼夜间的行为。罗淼在这段时间里继续拍摄照片,到周末时如果一直没有出现过什么异常现象的话,再看看是否仍然会有那些照片。” “什么是异常现象?”罗淼疑惑地问道。 “如果其他可能性都被排除而事实仍然存在的话,我只想到一件事,那就是类似在幻觉形态下的所作所为,当你脱离幻觉时并不知道事情发生过。刚才问你是否吸毒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并不是怀疑你的人品。如果其他情况都不是,现在就只剩下梦游这一种了。” 罗淼惊愕地和霍玉竹对望了一眼,然后同意了我的建议。 9. 傍晚时分我才回到罗淼的小屋,霍玉竹来给我开门的同时一股咖啡的浓厚香气从屋里窜了出来,客厅里的电视正很大声地播放着一部打斗场面非常激烈的电影,音箱的低音重炮把每个声响渲染成对听觉神经的强烈刺激,我的心脏被震得一阵阵狂跳,霍玉竹凑到我耳边大声说:“他想睡觉。” 在他们充满期盼的目光中,我给他们带来了一个不那么乐观的猜想。 那位以大胆分析而著名的心理学家听了我的讲述后给我做了一次简单的设想:罗淼的内心深处存在着另一个强大的自我,这个自我就是陈扬,当罗淼清醒时陈扬并不会出现,只有当罗淼进入睡眠状态,陈扬才会以梦游的形式开始自己的生活。这种情况相当罕见但并不是不会发生,只是它往往十分短暂,不会影响本体的正常生活。然而罗淼的情况却有些特殊,随着他越来越频繁的瞌睡,他睡眠的时间无形中被拉长了,陈扬出现的机会也逐渐增多,他的生活开始丰富起来并且有了更强的侵略性,这个原本被隐藏的自我开始吞噬作为罗淼的这个本体,一旦陈扬的自我意识足够强大,终有一天他会完全吞噬掉罗淼使陈扬成为这个双重人格的主导意识,到时候情况就会与现在完全相反,罗淼的存在只出现于陈扬的睡眠中,而且非常有可能在最终完全消失。 “我相信这个解释的可能性,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罗淼并不知道这些人是谁,而当我们遇到作为陈扬的罗淼时,他也不知道我们是谁。”我对霍玉竹说道,从她望着罗淼的眼神说明她也相信了这个说法。 “我要去找她!我要带着我们在一起三年的证据去找作为陈扬的你和你那些同伴,看他们怎么解释这三年来我们在一起的过往!”霍玉竹激动得小脸通红,她在尽全力维护自己的爱情。 我早已经心里盘算过这种行为的可行性,便对她摇摇头:“玉竹,这是个根本解释不清的问题。它已经超出了我们理性思维的范围,甚至根本就是有违科学依据的超现实事件。就如同我们看到罗淼和一群陌生人的合影一样,我们怀疑他是否在撒谎,而他自己在怀疑这些事情的真实性。我猜当陈扬和他的同伴们看到他与陌生女人合影时,产生的效果会与我们差别不大。” “陌生女人?!我不是什么陌生女人!”玉竹悲愤交加地对我喊着,要不是罗淼拉住估计她会冲上来揍我一顿。 “既然你们可以一直追着梦里的那个我,那么我可以再和玉竹相遇并且相爱吗?”罗淼紧握着玉竹的手,在睡意中挣扎的双眼泛着血丝。 “对现在的你来说,你会放下玉竹去爱另一个女孩吗?” “不会!”说完他意识到这对于那个叫陈扬的自我也是一样的,他的神情立刻变成十分沮丧,当霍玉竹把脸埋进他的怀里无声地哭泣时,他抱着她无奈地哭了:“你相信我了是不是?我不要再睡觉了!我不要好不容易得到了你的信任却又要面临失去你的可能!” 然而人类的精神意志在生理本能面前是如此地脆弱,就在十几分钟后,罗淼在强烈的音响噪音中沉沉地睡去。 我们拿着相机再次跟着他出了门。这次他来到一个街口,与等在那里的女孩结伴而行,我拉着霍玉竹有意与他们迎面相遇,但他们漠然从我们脸上滑过的目光说明他们根本不记得曾经在什么地方与我们遇见过。接着我们尾随着他们去吃了一顿漫长的晚饭,最后他们走进午夜场的电影院。霍玉竹坐在黑暗中看着离我们不远的那对抱着大堆零食看电影的情侣,他们不时小声说笑,谈论着银幕上的剧情。她毫无意识地紧紧握着我的手,我忍着持续的疼痛悄声问她要不要回去,她对我的问话毫无反应,借银幕上的微光,我看到她脸上晶莹的泪水沿着神情绝望的面颊在缓缓滑落。 走出电影院时天光大亮了,那对精神依旧饱满的恋人在餐馆里吃了顿开心的上午茶,又在一个巨大的地下商业广场里逛到下午,然后他们在商场门口道别,女孩目送着罗淼上了车才脸带欣喜地离开。 当我们赶回小屋时,罗淼还在睡着,霍玉竹扑上去抱着他放声大哭,他这才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看看失控的玉竹又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再扭回来看着我,他的神情令我想起电影院的黑暗中玉竹的脸。恐怕我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今天……几号?”他迟钝的样子使我明白他的时间流逝得越来越迅猛了,随着陈扬越来越丰满有规律的出现,罗淼的意识将逐渐被逼到一种朦胧的状态中。我们不知道作为陈扬的罗淼是否有另外一个住所和学校,那些人是如何与这个陈扬交往的,他的出现是否曾经引起别人的猜疑。假如有一天陈扬回到的不是这间属于罗淼的小屋而是另一个他自己的地方,当他沉入梦境时罗淼的意识不足以使他作为独立的人格出现,那么罗淼就真的要消失了。 显然他们都明白了这一点,他们不再争论和辩解,只是无声地紧紧偎在一起,我退回客厅,把那个安静的小天地留给这对时刻面临诀别将从此形同陌路的恋人。 在为他们关上房门时,我听见罗淼说:“我爱你!” ...
一章 天冷得瘆人,我紧了紧衣服,快马加鞭向家中赶去。路过一个转口处时,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叫住了我。 “行行好吧。”他抖着身子,伸出肮脏的大手,“给口吃的吧。” 我瞥了他一眼,快步躲过。他的声音随即停止,想是已经对人们的麻木不仁习以为常了。我突然有些后悔,便勒马顿了下来,扭头望着那老乞丐。他似乎看到了希望,又伸出手来,颤着身子向我靠了几步。 “找个地方过夜吧,这天景会冻死人的。”我掏出银子,放在他手中。 他表情诧异,随后激动得缩回身子,握紧那银子,“少爷是好人。好人就该远离是非。” 我错愕,“什么意思?” 他抬头直视着我,眼睛突然放出精光,“你家宅凶险,是个是非之地。” “放肆!”我暴怒,“你怎可诅咒我家宅!” 他冷冷一笑,不再言语。我愤愤地扭转身,向家中疾驰而去。走了几步突觉异样,扭头望去,那老乞丐竟没了踪影。老乞丐的话让我心中隐隐不安,快到家时,远远就望见门楼上挑着两盏素白的大灯笼,隐约可闻府内的悲鸣哀啼。我心头一紧,下了马急慌慌冲进了大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素白,父亲、母亲及全家奴仆皆披麻带孝啜泣不止。我一下懵了。母亲看到我,告诉我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爷爷死了。我身不由己地向爷爷的房间跑去,跌跌撞撞打开房门,一眼就见到了躺在厅堂中央的爷爷,泪水顷刻夺眶而出。 我望着满院的素白,突然想起那老乞丐的话——你家宅凶险,是个是非之地。他是什么人?家中怎就真的出了祸事?难道真的有什么灾祸正在逼进我们吗?我忍不住胡思乱想,忽然又觉得好笑,怎么就相信了那老乞丐的胡言乱语。 想来爷爷的身体一直不好,在我小时便得了恶疾,爷爷的过世也许只是他的病情加重所致。记得有一次,我无意从爷爷房间经过,听见爷爷用极其难耐的声音喊叫着,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爷爷的病找过多个大夫,却都说是心疾,只能养得,要想除根却是不易。而爷爷到底有什么心事,一家老小却无人知晓,爷爷也从不许人问他。稍加询问,便大发雷霆之怒。我从小深知这一规矩,所以从不过问爷爷的心事。只是觉得爷爷脾性古怪孤僻,常常一个人蜷在屋中,把玩他的宝贝——一个皮影小人。 小时有一回我曾冒冒失失地闯进了爷爷的房间,爷爷当时吓了一跳,手中的皮影掉在了地上。爷爷像丢了魂似的快速捡拾起来,然后。我吓得哭了起来,站在门口不知所措。见我哭得厉害,爷爷也愣住了,许是觉得自己太过激动了,便小心将那皮影收了起来,然后踱到我身旁,抚着我的头告诉我那皮影是他的命根子,丢了皮影,他就再也见不到我了。我当时年幼,不解爷爷的话,只是对那爷爷看似比我还宝贝的皮影产生了兴趣,一直想着一窥究竟。可是,十年过去了,我却一直未能如愿。爷爷真就像对待他的命一般护着那皮影。 不过,我最终还是见到皮影。那是前些日子爷爷去佛堂上香的时候,我偷偷到爷爷屋里翻到的。因为紧张,我不小心把皮影弄断了。我当时吓坏了,想着爷爷回来后看到皮影的可怕脸面,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于是我匆匆将皮影放回原位,逃也似的回了自己的房间。那一夜。我辗转难眠,满脑子想到都是爷爷如何惩罚我。可是,翌日爷爷却好似变了个人似的,带着我在集市上玩了整日。我当然错愕,回到家,几次想将实情说出,可又不敢。爷爷倒似乎是看透了我的心思,夜晚将我招进他房中,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什么他的大限已到,这一天迟早要来,都是他做下的孽事之类的。听得我云里雾里,但庆幸爷爷没有为此事发火,心中倒也安稳了下来。可是,这才几日的功夫,爷爷就去了。就像他曾经说的,那皮影是他的命,皮影断了,他的命便终了。想到这,我心中突地颤了起来,难道爷爷的命数真的被那皮影左右着?那皮影又是个什么东西? 二章 夜里,风凄凉得很,啸得可怖。我心里烦闷得睡不着,想着到院中吹吹凉风。出了房间,刚转过玄关,眼前就有灯火一闪而熄。我眨了眨眼,好奇地望去,那蓦然亮起的地方竟是爷爷的房间。我抖了一下,想着自己定是花了眼。这时,风又大作起来,头顶的白灯笼晃动不止,院落顷刻笼了一层诡异。我咽了口唾沫,转身欲走,眼角余光恍惚又感到一丝光亮,扭转头去,又是爷爷房间那个方向。我头皮麻酥酥地想回屋去,可是腿脚却向爷爷的房间走去。来到房间门口,我推门而入,一股阴霾之气袭卷面门。我蹙眉走进屋中,点了灯,坐在椅子上,总觉得屋内异样,放眼望去,却未发现什么不妥。蓦地想起那皮影小人,便迫不及待翻找了出来。那皮影还在,我长吁了口气,对着灯光将那小人举在眼前,小人精细的样子便尽收眼底。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这物件,但这么仔细还是头一次,颇为这皮影精致的雕功感叹,栩栩如生的样子就似活了一般。只是皮料有些不同于以往的皮影,看不出是什么皮子做的,晶莹软薄,很是娇嫩。 我端详了一会儿,便将皮影收进了匣子。抬头瞥见当空明月,时候许是不早了,我打算回房睡了。关门的刹时,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惊恐地望了一眼桌上的灯器,迅速关闭房门,头也不回地逃离了。爷爷房中那盏灯,在我未点亮时便含着余温,这就是我一直觉得不妥的地方。看来,一切并非我的幻象。 爷爷是在头七之后下葬的。那天去了很多人,多是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大部分我也都见过。但也有不熟识的,其中之一是一位老者,看年纪应该和爷爷相差无己,穿着打扮很是体面。父亲在看到那老者的时候,立刻拉着我走了过去,毕恭毕敬地行礼。我傻傻地愣在那里,不知所措。父亲怒骂我,“见了四爷,还不磕头!”我一怔,忙跪了下来。四爷只是居高临下地点了点头,然后就和父亲攀谈起来。 “老大,你爹是怎么死的?”四爷面无表情地问道。 “我爹是病去的。” “病去的?”四爷狐疑地望了一眼坟碑,“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皮影?” “皮影?”父亲思索片刻,“您老是说老爷子生前一直当作宝贝的那个皮影小人?” “嗯。”四爷点点头。 “这我倒是没见,应该还在老爷子房间吧。” 四爷听到这话,眉毛不经意地蹙了一下。接着,便没有再问什么。我站在父亲身后,看到四爷这般表情,越发觉得那皮影是个不祥的物件。葬礼完毕之后,父亲请四爷去家里小住时日。回程的路上,我和母亲同坐一辆马车。 “母亲,那四爷是何许人?”我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四爷很是好奇。 “那是你爷爷生前的拜把兄弟,一共四人,你爷爷排行老三,他排行老四。”母亲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想来,你这四爷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是,这许多年两家都未曾联系。我嫁过来也只见过一次面,未曾想他老人家今天会来。” “是这样。那其他两个人呢?” “不晓得,我也从未见过。听说好像去的早。” “原来如此。”我挑帘望了一眼前面的马车,那个四爷,似乎藏着很多秘密。放下帘子的一瞬,我看见路旁一个人正直直地注视着父亲的那辆马车,不是别人,竟是那个老乞丐。刹时,我又想起他对我说的那句话——你家宅凶险。我慌忙放下帘子,努力克制自己的胡思乱想。 到了家,父亲为四爷安置了上房,四爷却要求入住爷爷的房间。死人的房间是极其秽气的,但四爷却极力要求入住,我发觉这是个不可理喻的老头。夜里,我无意间从爷爷的房间经过。路过窗口时,我听见屋内有声音,于是,我好奇地贴在墙根,仔细窥听。声音是四爷发出的,像是自言自语,“三哥,没想到你真的去了。这是真的吗?大哥、二哥都去了,然后是你,接下来是不是就轮到我了?这真是报应!报应啊!”接着,房间又静了下来,我想是四爷睡了,可屋内的灯还燃着。刚刚四爷那些莫名其妙的自语让我浮想联翩,强烈的好奇心作祟下,我偷偷捅破窗纸,向内窥去。灯火下,我看见四爷坐在桌前,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样东西,竟是个皮影小人。我甚是惊讶,怎么四爷也有这样一个皮影?接下来,四爷又开始自言自语,他喃喃,“快了,快了,下一个就是我了。”他说这话时,手臂颤巍巍的,似乎很是害怕。快了?又是什么快了呢?我想不通,那皮影究竟是个什么怪物?看得出来,四爷对那皮影既宝贝又恐惧。直觉告诉我,一定有秘密,四爷和爷爷一定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三章 翌日一早,我就听见四爷的喊叫。一家老小都跑了出来。正如我所料,原来四爷是要看爷爷的那个皮影小人。父亲立刻差人去找,当然是毫无收获。我还不打算把那皮影拿出来。没有见到皮影,四爷似乎很烦恼,他气急败坏地走出大门。我立刻借着去见朋友为由,小心谨慎地跟在了四爷身后。四爷径直去了爷爷的墓地,坐在地上,似乎在说着什么。我躲在一棵枯树身后,竖着耳朵听着。 “三哥,你真的是病死的吗?”四爷说着,从怀里掏出两个皮影小人,都是残缺不全的,他将皮影摆在地上,“一个没了脑袋,一个没了心。你又是什么样呢?我又该是什么样子呢?” 我听得一阵毛骨悚然,一个没了脑袋!一个没了心!这个时候,墓地上突然卷起一阵阴风,乌鸦惨叫着从枯木上窜腾飞起,四爷旁边的皮影一下被吹出老远,他慌忙追了出去。我不敢在这阴森鬼魅的地方长留,也匆忙逃离。路上,我左思右想着四爷的话,他似乎不相信爷爷是病死的,似乎觉着爷爷不该这样死,话里话外都透着一种先知,那他又知道什么呢?那些皮影又代表着什么呢?我正胡思乱想,偶然间望见路旁围了许多人,挤进一看,发现是个皮影班子。我突然灵机一动,急忙跑回家,取了爷爷的皮影。回来的时候,那班子前又增添了许多人,我焦急地挤进去,拿出一锭银子丢到老板面前。老板望着银子发呆,许是久未见到这样多的钱了。他没有动那钱,只是谦卑地问我什么事,我告诉他立刻收了班子,我要问他些事情。他不敢违抗,收了银子,匆忙撤了台子。我将他径直带到一家茶楼。 “你应该演了很多年皮影戏了吧?”我望着他沧桑的面容,问道。 “回少爷,一辈子就靠这糊口了。” “好。我有样东西给你看。”我说着,掏出了随身的皮影,“你看看这个,有什么不妥?” 他谨小慎微地接过,仔细端详了半天,“这东西,薄得很,脆得很,不像一般的皮影。一般皮影都是驴皮或猪皮做的,少爷这物件,确是稀奇。至于什么皮,我就不好说了。” “你直说。”我听得出来,他似乎有所忌惮,“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好奇罢了。” “这样。”他蹙眉思索许久,“这东西应该是很多张皮层叠出来的,像是……像是人皮做的。” “人皮!”我惊得说不出话来,望着桌上的皮影不由打了个寒颤。 从茶楼出来,我径直回了家。吃晚饭的时候,一家人都不敢吃,因为四爷久久不从房间里出来。父亲差人去请了几回,四爷却连门也不开。无奈,他只好亲自去请,我也跟在父亲身后同去。父亲恭敬地在门口询问,可是,四爷的房门依然紧闭,连个回话也没有。最后,父亲只得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门扉开启的一刹,我就嗅到了一股腥臭,接着,我和父亲都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地面遍布血液,桌子上,墙上也溅满血水,四爷躺在房中央,身体从头到腹有一道鲜红的血痕,整个人已经变成了两半。他的眼睛惊恐无助地睁着,死死地盯着房梁。过路的几个小丫环偶然也看见这血腥的一幕,惊叫着匆忙逃离。她们的尖叫声将呆怔的父亲和我拉回现实,父亲一边喊着报官一边跑了出去。我也踉踉跄跄地退出屋子,想着离开,可是,恍觉哪里不对,于是,又折回屋内。我望着四爷的眼睛,将视线一点点上移,然后,我再一次惊呆。我看到在房梁上粘着一只皮影小人,一只和四爷一样被劈为两半的皮影小人。又是皮影!我瑟瑟发抖,冲出了屋子。我冲回房间,颤抖着掏出爷爷的那个皮影,虽然已经被我粘好,但那道裂纹依旧清晰可见。我猛地想起这是人皮做的,手一软,将其丢到了地上。那一刹那,我冒出个想法,毁了这诡异可怖的鬼东西。我把皮影凑近灯火,却又蓦然停住了。原因简单,我是被自己的好奇心蛊惑了,我清楚这人皮皮影一定蕴藏着一个故事,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我决定搞清楚。 翌日一早,我找到父亲,询问有关大爷和二爷的事情。父亲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叹了口气,幽幽道来,“你大爷和二爷其实也是商界有名的大人物,可以说,他们兄弟四个在商界是个传奇。当年,他们四人都是穷光蛋,却不知怎地一夜暴富,各自都闯出了名堂。再后来,彼此之间便疏远了,久未联系,我也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你大爷和二爷。可是,就在几年前,家里突然收到一封信,是你大爷家寄来的,说是老爷子突然得了恶疾去世了。你爷爷当时就赶去了。后来你爷爷偷偷告诉我,你大爷根本不是因病而去,而是被人割了脑袋。这事发生不到一年,你二爷也死了,据说是被掏去了心脏。这些事虽然报了官,可到了也没有查出什么。这两件事在当时可是轰动一时。” 听了父亲的话,我又想起四爷在爷爷坟前说的话,一个没了脑袋,一个没了心,似有所悟。我似乎明白爷爷为什么总是将那皮影视如宝贝,因为他清楚,那皮影若毁了,他也就毁了。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为什么皮影能操纵他们的生死?这似乎说不通,如果,硬要解释,也只能以鬼神之说敷衍了事了。但这种玄妙的事情,我可不信。我怀着无数的疑问在外度过了一天,将黑的时候,我向家中走去。路上,我又遇见了那个老乞丐。他似乎也认出了我,那表情极其傲慢,似乎在讽刺我先前对他的不信任。我知道,这世界上没有所谓先知的异人,他一定知道什么。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说吧。”我丢给他一锭银子。 他捡起,抬头望着我,“说什么?” “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我蹙眉冷对。 “少爷,我只能说,天道轮回,恶有恶报。”他毫不在意。 “废话!”我才不相信这些骗人的言语,“那就把你所谓的天道轮回讲清楚。” “天机不可泄露,我已经提醒你了。”他冷笑,转身要走。 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他猛地一抖,我便退出老远。这不是个简单的乞丐,这让我惊讶万分。只是一转眼的工夫,老乞丐已消失在我的视线内。 四章 我回到家中,一切依旧,四爷的死,官府没有查到任何线索,面对这样的现实,所有人脸上都挂着不可抑制的恐惧。匆匆吃了晚饭,便各自回了屋。 深夜,我起身向爷爷房间走去,希冀能找出些蛛丝马迹。刚到前院,便看到爷爷的房间内似有灯火,影影绰绰。我心头一紧,立刻贴到窗下。屋内没有一丝动静,我怀疑是否是我出现错觉,但那火光却是真实存在的。于是,我缓缓抬起头来,捅破窗纸,向内窥去。我看到一个人站在灵位前,一动不动。因为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容貌。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他是人是鬼?终于,他转身坐在了椅子上,我却吓得坐到了地上,那人——竟是爷爷。接着,屋内的火光蓦然熄灭,一切回归黑寂。我杵在屋外,仍旧不敢相信刚刚所见。愣了许久,我破门而入。我燃起灯,先是寻找爷爷,可是,一无所获,接着,我来到灵位前,惊讶地发现那些供品已经被吃了大半。我的思绪瞬间极其混乱,我不相信鬼,可是,如果不是鬼灵,那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地从这四面封闭的房间消失掉?这个时候,鸡鸣响起,我急忙退出了房间。 我找到父亲,告诉他我见到爷爷了。父亲先是呆怔,继而大发雷霆,怒骂我胡言乱语。我当然竭力辩解,但越是如此,父亲越是气恼,并警告我不准再这般胡言乱语。母亲在旁听得心惊胆跳,一边问我是不是撞邪了一边不住口诵佛号。无奈,我只得离开,这种事情若非亲眼所见,是很少有人相信的。此时,就连我也迷惘不清了,爷爷明明已死,如果不是鬼魂,又是什么? 一整日,我烦闷无比,脑子里充斥着无法解释的问题。晌午吃饭的时候,一个仆人突然冲到父亲近前,慌张地在父亲耳旁耳语了一阵。父亲的脸色立刻变得极其难看,马上随仆人跑了出去。我佯装吃饱,回房的半途,悄悄跟在了父亲身后。父亲径直来到爷爷的墓地,我躲在其后,远远地,就看见墓地上隆起一个土包,仔细望去,大吃一惊,爷爷的坟竟被刨开了。父亲只短暂停留了一刻,便匆匆离开了。我走近墓地,向那坑穴望去,又是吃了一惊。墓坑中的红木棺材大敞着,里面空空如也。爷爷的尸骨踪迹皆无。我恍然想起昨晚房间中的爷爷,想起那些吃剩的供品,于是,冒出一个想法——爷爷根本没有死。只是,如果他没死,那又是如何做到无影无踪地穿梭于家中和墓地的?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坟坑,跳进棺材内,脚下突然一空,接着眼前瞬间漆黑一片。 稳定心神后,我左右摸了摸,全是土,原来这是个通道。我有些兴奋,顺着通道向前爬去,一段时间之后,我看到了光线,当我拱开头顶木板的时候,我如释重负,正如我所料,这通道的另一头连接着爷爷的房间。由此,我确定,爷爷根本没死。我兴奋地从爷爷房间跑出来,却看见众人都向我的房间跑去。 我预感到不妙,赶忙跟了过去。未到门口,便听见丫环们的惊叫,我拨开众人,向内望去。是爷爷,他躺在地上,身体被横向劈成了两段,而在不远处的地上,那个被我粘接好的皮影已经重新裂开,同爷爷一样从腰部断为两半。这血腥的一幕再一次震撼了我,呆怔地杵在原地,父亲则匐在爷爷旁边,痛哭不已。这一回,爷爷是真的去了,和他的皮影一模一样地去了。 七天之后,爷爷再一次入葬,只不过这回是极其隐秘的,草草完事。在墓前,父亲望着爷爷的棺材,说了一句话,他说,“父亲,您终于还是没能躲过去。”我蹙眉望着父亲,我清楚他一定知道什么隐情。回来的路上,一阵声嘶力竭的唱曲儿吸引了我,我顺着声音望去,发现竟是那老乞丐,他正坐在雪地里,大声地喊唱着,“一个没了脑袋,一个没了心,一个横着断,一个竖着断……” 深夜,宅院中突然回荡起类似唱戏的喊叫声,听不出其唱了些什么,着实让人恐惧。全家老小都被引了出来,聚在了前院。在爷爷屋的房顶上,出现了一张白布,借着惨白的月光,布面上呈现出几个残缺不全的皮影小人,它们的头飘着,身子飘着,极其痛苦地在白布上挣扎着,那回荡在夜空里的声音随着小人的挣扎而愈加凄惨可怖,听得人直发毛。所有人都被这不可思议的场面吓呆了。直到那悲凉诡异的叫声消失,白布无影无踪,我们才在一阵莫名其妙如泣般的大笑中缓过神儿来。这是我看过最恐怖的一次皮影戏。 第二天,我敲开父亲的房门,父亲似乎知道我会来,也晓得我要问什么,他叹了口气,望着桌上那个已断为两截的皮影,“我知道你要问什么,现在你爷爷已去,我也不隐瞒你了。几十年前,你爷爷就是一个皮影艺人。他和三个结拜的兄弟组了班子,到处演戏糊口。有一年,天气极旱,地里寸草不生,死了许多人。穷人们把所有能吃的东西全部吃光了,树皮、草根,所有一切,就差吃人了。即便如此,依然尸横遍野。你爷爷他们仗着年轻力壮一直苦苦撑着。有一天,官府贴出一张告示,说是上面来了大官,喜欢看皮影,说如果谁能演一出皮影戏,就能得到不菲的奖金。你爷爷他们看到了一丝希望,立刻揭了榜,可是,他们那些驴皮和猪皮做的皮影早就成了裹腹之物,又能找什么东西去演戏呢。但既然揭了榜,就必须要去,他们是骑虎难下了。回来的路上,他们在墙根发现了一家三口的尸体,于是,冒出个恐怖的想法,用人皮做皮影。也许是饿昏了头,也许是实在没有办法了,他们真就将那三具尸体抬回了家。回到家后,他们就把两个大人扒了皮,谁知半途那孩子突然醒了过来,惊恐地望着浑身是血的他们。他们吓坏了,没想到这孩子还有一口气,于是,就把那孩子丢了出去。演出很顺利,他们拿着人皮皮影演了一场精彩的戏,得到了奖金,也渡过了难关,并且靠着这钱做了生意,渐渐成了各居一地的乡绅。可是,几年前你大爷和二爷相继离奇而去,在他们身边都有一个和他们死状一模一样的皮影。你爷爷知道后,非常害怕,他知道这是他们的报应来了。于是,他总是小心呵护着他的那个皮影。没想到,他那皮影终还是断了,于是,他就想出假死这一招,想着躲过这场劫难。只是,没想到,老天还是没有饶恕他。这或许真的就是报应吧。” 或许凡事皆有因果。 夜深,我依然辗转难眠,想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我突然想起一句话,“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叹口气,打算睡去,突然发现房梁上徐徐飘下一样东西,平稳地落在我面前。借着月光看去,我冒了一身冷汗,那是一只皮影,一只没腿没手的人皮皮影。 ...
1 墙上的挂钟指向了晚上九点四十五分,我停下了手头的工作,身子靠在沙发上,闭起了眼睛。果然,楼上又传来了吵闹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吵得非常的厉害,可我还是一点都没听清楚他们在吵些什么。 从搬到这来的第一天起,每天晚上,楼上便吵闹不停,好在时间并不长,一般持续十五分到十点。十点一到,吵闹声便戛然而止。 我向小区物管反映过几次,他们却不以为然。时间长了,我也没再提,因为我渐渐已经习惯了。 一切又回复了平静,我站起来,给自己泡了杯速溶咖啡,回到了电脑面前。 这篇稿子我已经写了两天了,却总是找不到感觉。 电话响了,我拿起来看了一眼,是杂志社的主编汪涛打来的。 “小婕,你的稿子准备得怎么样了?”我苦笑了一下,轻轻地回答道:“正在赶。”汪涛说道:“那你快点,一定要在十五号以前交到我的手上。”我回答,“放心吧,一定准时交稿。”那边挂了电话,我看了看日历,今天是九号,还有五六天的时间,应该来得及。 望着电脑上那几行字,我的脑子里一团浆糊。说实话,《夜谭》这个专栏我已经写了两年了,如今却有点江郎才尽的感觉。 朋友们都说我是个另类,一个女孩子,却总是对那些恐怖灵异的事情感兴趣,他们不知道,我这也是为了生活。写作是我的理想,但真正的要让它成为一个职业对我来说却充满了艰辛。机缘巧合,两年前,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这家杂志社的主编找到了我,他说很欣赏我的文笔,让我接手《夜谭》这个专栏。我根本没有选择,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机会。 虽然那之前我并没有过灵异故事的写作经验,但这难不倒我,很快我便进入了工作状态,慢慢地,我开始对那些恐怖和灵异的事情着迷,最初的那种恐惧心理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2 对于一个灵异专栏的作家来说,好奇心是很重要的。 就像对于楼上发生的事情,我就很好奇,我甚至想过哪天在他们吵得激烈的时候上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最后我还是忍住了,我不能够让我的职业影响了我的生活,更不希望身边的邻居把我看成一个疯子,毕竟,生活中哪会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况且这也是别人的隐私。 我的双手在电脑的键盘上轻轻地敲打着,终于找到了一点感觉。 “咚咚”,有人敲门,快十二点了,会是谁呢? 打开门,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我的面前,大约三十多岁,脸色苍白,看上去很憔悴,他穿着一套灰色的西装,皱巴巴的,白色的衬衣领口敞开,脚上却是一双人字拖。他的双手放在前面,不停地揉搓着,眼睛虽然看着我,却有些闪烁。 我突然有些后悔,不应该就这样贸然地把门打开。我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你,你找谁?”男人咬了咬嘴唇,轻轻说道:“我不是坏人,我,我住楼上。”他好像也很紧张。 我当然不会这样轻易地相信他说的话,我警惕地望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我的钥匙忘带了,老婆出去打牌还没回来,我能不能借你的电话用用?”男人有些局促地说道。我迟疑了半分钟,最后还是把他让进了屋里。我指着沙发边的电话说道:“电话在那里,你打吧。”我知道我之所以会这样大胆地让他进来,更多的是好奇心作祟。 他并没有在沙发上坐下,而是蹲在旁边,开始拨号。他的眼睛不时地望向我,我能够感觉到他的不安,我对着他淡淡地笑了笑,见我也望向他,他忙低下了头。 电话好像是拨通了,他对着电话说道:“老婆,你什么时候回来?”他的声音很温柔,神情也很专注。可突然他的声音提高了不少,“你怎么又这样?这个家你还要不要了!?”我皱起了眉头,这时他正好望向了我,见我神情中的不悦,他捂住听筒,对我歉意地微笑。 “老婆,我是借人家的电话用的,你快回来吧。什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好容易控制的情绪一下子又激动起来,最后他说了一句,“好吧,随你的便!你既然不喜欢回家那就永远都别回来了!”说完他竟然狠狠地把听筒砸在了话机上。 我冷冷地望着他,他似乎也反应过来了,忙站起身来,“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摇了摇头说道:“电话打完了,你可以走了。”我对他下了逐客令,他点了点头走到了门边,打开门,“谢谢你,刚才真不好意思!”说完他走了出去,门关上了! 我有些失望,我原本以为楼上发生的一切会是一个很诡异凄婉的故事,而现在看来却只是琐事。这也难怪,生活原本更多的只是平淡。 我望向电话,发现并没有挂好,便走了过去,拿起听筒,准备把它重新挂上,可手指不小心却点到了重拨键上,我楞住了。听筒里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7 今天是主编给我的最后期限,我花了整整一天终于凑了篇稿子交了差,他自然看得出我纯粹是在应付差事,他打电话来把我臭骂了一通,不过在我信誓旦旦地保证下不为例以后,他还是放过了我。 许辰在沙发上看电视——自从昨天他听说了关于钥匙的怪事后执意要留下来,我劝不住,就任由他了。听到了我和主编的对话。他笑道:“如果你把你遇到的怪事告诉那老头,他一定会很感兴趣。”我苦笑着说:“他也许会让我去看心理医生,你当时不也是这样劝我的吗?”许辰说道:“这很正常,因为你经历的已经超过了普通人的认知范围。” 晚饭是许辰硬拉着我到小区外的餐馆里吃的,吃完晚饭,天已经黑了。我们在小区里散了会步,才回到屋里。 “小婕,我想再上去看看。”许辰说道。我说道:“你今天一天不知道上去敲了多少次门了,还不死心啊?刚才在院子里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他们家里没亮灯,应该没有人在。”许辰说道:“我想去见见早上的那个老阿姨。”我疑惑是问道:“你想做什么?”许辰说道:“你想想,每天晚上你都能够听到楼上的吵闹声,作为他们的邻居,难道会听不见吗?他们莫非就不觉得奇怪吗?”我还真没想到这个问题,许辰说道:“走吧,去问个究竟吧。”说着他也不管我愿不愿意,拉着我就上了楼。 敲了几下,门开了,正是早上的那个女人。她警惕地望着我们,“怎么又是你们?”许辰笑道:“阿姨,我们想找你打听个事情。”女人半掩着门问道:“什么事?”许辰问道:“我们是楼下的住户,最近每天晚上都听到楼上有吵闹的声音,应该是从他们家传来的。”说完他指了指那个男人的家门,“很影响我们的休息,我们想和他说说,但却一直没见着人,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在家吗?” 女人阴沉着脸,“不知道。”说完就准备关门。许辰伸手拦住,“阿姨,那如果你见到他们就帮忙转告一下吧。”女人淡淡地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从来没听到过你说的吵闹声。”说完用力地关上了门。 回到家里,许辰关上了门在沙发上坐下,自言自语地说道:“她为什么说从来没有听到过吵闹的声音呢?”我说道:“老人家的听力相对要差些吧。”那个女人我见过,偶尔在小区里看到她扶着个老头散步,如果只是两个老人住在这里,他们听不到隔壁的动静也很正常。许辰摇了摇头,“不应该啊,早上我用力拍门,虽然动静很大,但她住隔壁,又隔着防盗门不是也听见了?” 我递给他一听可乐,“你是说她在说谎?”许辰点了点头,“你没发现她看我们的眼神也不对劲吗?很不友善,充满了警惕,但又隐隐有些恐惧。”我淡淡地笑了,“许辰,你是不是职业病犯了,看谁都有嫌疑。”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或许吧。” 九点半钟了。许辰望着墙上的挂钟轻轻说道:“还有十五分钟!”我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待着。 8 已经过了十点,楼上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我望着许辰,许辰也望着我,两个人半天都没有说话。 手机铃声打破了沉静,许辰掏出手机,“喂,我是许辰。”接着他的脸色变得严肃:“好的队长,我马上过来,嗯,半个小时以后到。”我忙问道:“你要走?”许辰不好意思地说道:“有个案子,我得马上走。”我说道:“你去吧,工作要紧。”许辰交待道:“我不在的时候,再有人敲门你千万别开,有什么事情及时打电话给我。” 许辰走后,我感觉到心烦意乱,我觉得今天晚上一定会有事发生。 我有些坐立不安,眼睛总是有意无意地瞟向茶几上的那把钥匙。那个男人今晚会不会来把它拿走?他如果来了我一定要当面问问他,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竟然又睡着了。 “砰砰!”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我一下子惊醒了,是他,一定是他,楼上的那个男人。我站起身来,顺手拿起了茶几上的钥匙,跑到门边,打开门。 果然是那个男人。 “对不起,我又来麻烦你了。”男人红着脸,有些尴尬地笑道。我把钥匙递给他,“进来吧。”他摇了摇头,“不了,你有时间吗?”他想干什么,难道他不知道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吗?我淡淡的说道:“有什么事你就说吧。”虽然我的脸上波澜不惊,可心里却十分紧张。 他说道:“我想请你到我家去坐坐,帮我劝劝我老婆。”他搓着双手,“我知道很唐突,不过还是希望你能够答应我,帮我劝劝她,少去打些牌,别总是那么晚回家。”我苦笑道:“她会听我的吗?”男人说道:“你们都是女人,沟通起来应该容易一些。” 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还不及细想。他有些激动地说道:“你就帮帮我吧,拜托了。”我答应了他,我让他先回家,我换件衣服就上去。 关上了门,我拨通了许辰的手机,可提示他不在服务区。我给他发了条短信,大致把情况说了一下,换好衣服关好门便向楼上走去。 我敲了敲门,发现门没有关,只是虚掩着。我轻轻地把门推开,屋里漆黑一片。怎么不开灯?这样的气氛让我有些恐惧,仿佛是我若干小说中的一个场景一般。我轻轻叫道:“有人吗?”没有回应,我往里走了几步,“喂,有人在家吗?” “咣”的一声,把我吓了一跳,但我马上反应过来是身后的防盗门关上了。我连忙退后几步,想把它打开,可不管我怎么使劲,它却纹丝不动。我开始感到了深深的恐惧,我有些后悔没有听许辰的话,让好奇心驱使着自己陷入了困境。 9 “龙小姐。”男人的声音从客厅方向传来,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听到他的声音反而使我的恐惧更甚。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客厅的窗户边上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是他。 我伸手在墙壁上摸索着,找到了电灯的开关,摁了两下,灯没亮。 “对不起,忘记交电费,电给停掉了。”男人说道。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冰冷,没有任何的感情色彩。我说道:“就不能点支蜡烛吗?你不会让客人第一次登门就在黑暗中摸索吧?”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以掩饰内心的恐惧。 终于男人点燃了一支蜡烛,借着微弱的烛光,我走到了沙发前,男人示意我坐下。我坐了后问道:“你不是让我来劝你老婆吗?她人呢?”男人露出一个笑容,“她闹了一会儿,睡着了,你等一下吧。” 我的心里升起了怒火,感觉到自己又一次被他愚弄了。我说道:“既然这样我就先回去了,有时间再说吧。”我站起身来,往门边走去。男人却说道:“就这样走了?”他的话让我停下了脚步,我突然想到我来的目的,我要把事情搞清楚,我不能够就这样离开。 背对着他,我悄悄地看了一眼手机,许辰没有回信息,或许他还没有看到吧。此刻我真希望他能够陪在我身边,让我不那么害怕。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转过身去,回到沙发上坐下,静静地望着这个男人。他的脸在摇曳的烛光里显得有些狰狞,他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很邪恶,我不敢注视他的眼睛,忙望向一边。 想想很荒唐,凌晨一点多钟,坐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客厅里,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轻轻地说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一次一次地在我面前说谎,为什么?”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站了起来,“别着急,你会找到你想要的答案的,跟我来吧。”说完他拿起了茶几上的蜡烛,往卧室走去。 我也站了起来,但我没有动,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跟着过去,我有一种想要逃跑的冲动。 他在卧室门口站住,转身对我说道:“来吧,你不是一直都对我和我的家人很好奇吗,怎么?胆怯了?”他说中了我的心思,同时也激怒了我,我几步走到了他的面前,他淡淡地笑了笑。推开了卧室的门。 10 卧室里没有桌,却有一台麻将桌,麻将机旁的四张椅子上,坐着三个人正在打麻将,不,是三座石膏像,如果只是看轮廓,倒也栩栩如生。我愣住了,看了看男人,他木然地问道:“龙小姐,会打麻将吗?”他再一次叫我龙小姐,我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姓龙?”他淡淡地说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会打麻将吗?” 对上他的眼睛,我感觉到大脑一片模糊,我点了点头。 他走到麻将桌前,把蜡烛放在了桌子中间,然后指了指空着的那张椅子:“坐下来,陪我老婆打一圈。”说完他走到一个石膏像的后面,双手搭在它的肩膀,温柔地说道:“老婆,你的牌搭子终于凑齐了。” 疯子,这人一定是疯子。 我感觉到后背发凉,转身就跑,我必须离开这里。我听到了他追上来的声音,接着他扯住了我的头发,我忍受不了那种疼痛,停下了脚步。他放开我的头发,一只手扣住了我的左腕:“不辞而别,你不觉得自己很没有礼貌吗?”我大声叫道:“放开我,你这个疯子。”他说道:“来吧,牌局要开始了。” 他把我拖回到卧室,关上了卧室门,接着将我摁在了椅子上,用一根拇指粗的绳子紧紧地把我绑住。我无力地挣扎着,咒骂着。绑好后,他拍了拍手:“老婆,你们可以开始了。” 说完他打开卧室门走了出去。 我听到他进了另一个房间,好像在找什么,闹出了一些响动。 几分钟后,他抬了一个人型的模子过来放下后又出去了一趟,接着他分几次又搬了些东西进来,然后狞笑着对我说道:“龙小姐,别害怕,很快你就和她们一样了,放心,我会把你做得很美,我想你一定不知道吧?我在美院可是教雕塑的。” 我的心里一凛,看样子他是准备把我做成石膏像,莫非?我望向了麻将桌旁的三个石膏像。男人一边忙活着,一边说道:“不用看了,她们是我老婆和她的两个牌友。”我的心沉了下去,感到了无比的绝望,我颤声问道:“你杀了她们?”男人抬头望了我一眼:“不,我没有杀人,我只是用我的方式让他们永生。这样不好吗?她们喜欢打牌,我就让她们永远都坐在麻将桌上,永远。” 我激动地叫道:“可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我的身边:“当然有关系了,你还记得你曾经在《夜谭》里写的一个故事吗?《蜡像人》,如果不是受到你的启发,我还真想不出这样的好办法。所以我必须谢谢你,不过除了帮助你永生以外我还真没想到能够怎么酬谢你呢!” 《蜡像人》是我写的一个短篇小说,说的是一个男人深爱着自己的妻子,可妻子却患了绝症,因为爱情,男人在妻子死后就把她的尸体做成了蜡像,放在家里,一直陪伴着他,直到男人去世的时候,人们才发现这个秘密。 我望着眼前的男人,我没想到我的一篇小说会让他如此丧心病狂。 尾声 我说道:“《蜡像人》写的是美丽的爱情,而你呢?你却是在谋杀!你这个疯子,杀人犯!”他冷冷地看着我,没有说话,把我从椅子上抱了下来,轻轻地放进了模子里面,我大声呼救,大声咒骂,他的眼睛里露出凶光,对准我的头,狠狠地打了一拳,我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许辰微笑地看着我:“你终于醒来了!”我一下子坐了起来,“快,那个男人,他,他是个疯子,他杀了自己的老婆和两个女人!”许辰拉住了我的手:“别激动,他已经被抓住了。”我问道:“这一切到底是什么事?”许辰说道:“你先躺下,我慢慢地告诉你这一切。”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男人是省美院的美术老师,因为妻子痴迷麻将,两人经常闹得不可开交,但他妻子却依然故我,在牌局上输掉了男人的大部分家产,甚至输掉了男人一直在珍爱的作品,他发誓要报复,要把那些人全都杀死,包括他妻子。 可惜当时和他老婆一起打牌的另外一个人事后因为车祸死了,所以卧室里的牌桌了始终都是三缺一。他老婆本来就是家庭主妇,除了这几个牌搭子,认识她的人并且多,为了掩饰他的杀人罪行,他便常常自导自演夫妻间的争吵。本来不会有人会在意夫妻间的吵闹,况且每次的时间并不长。可没想到我却当真了,我去找了物管,第一次他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第二次他开始重视起来,觉得我是个麻烦,于是便开始了设下圈套,引我上钩。 当他打听到我是《夜潭》的专栏作家的时候,他便利用了我职业性的好奇心,一步一步的将我引进了陷阱之中。不过有一点他说了实话,他还真是我的忠实读者,他几乎看过我在《夜潭》的每一篇文章。 许辰握住我的手,“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我告诉过你,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开门!”我歉意地笑了笑。许辰说道:“接到你的短信我就带着人赶了过来,还好,他只是把你倒进了模具里,如果他先杀了你,你就再也看不见我了。” 我轻轻地说道:“许辰,谢谢你!”他笑了笑:“怎么谢?以身相许?”我嗔道:“想得美!”说完我笑了起来。许辰说道:“人都差点死掉了,你竟然还笑得出来?”我说道:“看来下一期的《夜谭》我可以提前交稿了!” 许辰走后,我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写下了《死亡牌局》,认真地修改了两遍,满意地伸了个懒腰。可就在这时,楼上又响起了吵闹的声音,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九点四十五分。我的心一下子又沉了下去,鼓起勇气,轻轻地摸上楼去,发现那间屋子的门虚掩着,屋里有幽暗的烛火,从门的缝隙里,我看到了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是那个老女人,她不是住在隔壁吗?她苍白的脸上露出狰狞的笑,轻轻地向我招着手,一个冰冷地声音仿佛从地狱中传了出来:“来啊,三缺一……” ...
第一夜 杜蓝羽对着一封远方的来信发着呆,是从离K市很远的S市寄来的。那里她连去都没去过,在那个繁华的大城市她没有任何认识的人。可就是这样,她收到了那里的来信,信上很清楚地写着自己的名字,应该不会寄错。信上的字迹很陌生,内容更是……唉,让人一开始就怀疑它的真实性。 杜蓝羽重新把信叠好,拿出一个带小铜锁的木匣子,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心里想:这样的信要是给别有用心的人收到可怎么好。然后她把信锁进匣子,把匣子藏在书柜里。 杜蓝羽懒散地走到阳台,看着窗外,没有虫鸣,没有风,这在夏天的夜晚是不正常的吧。就在杜蓝羽胡思乱想的时候,电脑就传来滴滴的QQ信息声。 米璐瑶:明天有个寻宝活动去不去? 看到离开很久的米璐瑶突然出现,还主动联系自己,杜蓝羽有些惊奇。但天性爱探险的她还是回复道:明天没事,正好去散心。 其实,杜蓝羽边回复边在心里纳闷:米璐瑶和自己只是普普通通的同学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自己对她的了解似乎只是知道她交上了一个很有钱的男友。后来,听说转学去国外了。今天怎么又突然出现了? 不要怪我天生疑神疑鬼,只是现在社会,有些人做事都带有很强的目的性。谁都不能相信啊!杜蓝羽这样感慨着,进入了梦乡。 永无止境的红色淹没了所有的梦境…… 第二夜 杜蓝羽第一次在暑假起得如此早,转了两次车,又走了一段路才到了米璐瑶约她的地方,一个说是树林委屈,说是森林又略显夸张的野外密林。 浓密的树木和看不到尽头的绿色让杜蓝羽感到一丝恐惧,担心着自己进去了会不会永远走不出来。 往前走了几步,杜蓝羽就看到了三三两两的人群,发现米璐瑶正朝她迎面走来。 面对同学伸过来的手杜蓝羽下意识地躲了一下,随后发觉了自己的失礼,抱歉一笑。米璐瑶似乎也不是很在意,大方地拉着杜蓝羽走进人群。 “这是赫连悠,这是我同学——杜蓝羽。”米璐瑶热情地介绍着,杜蓝羽暗暗观察着眼前这个少年。相貌俊逸,眼神凌厉,皮肤白净得连女子都要自愧不如。 看来这就是所谓的米璐瑶的“有钱男友”,从米璐瑶炫耀般的介绍中,杜蓝羽得知这个少年正是S市某大财团的继承人,而这个财团正是这次寻宝活动的主办方,赫连悠是主要负责人。 其实哪有什么宝藏啊,杜蓝羽觉得这个活动也无非就是个广告——这个什么财团为自己做的广告,最后给获胜者发个礼品意思意思。赫连悠似乎看出了杜蓝羽的心思,说道:“寻宝是真事哦,不久前我们得到消息,就在这密林之中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宝藏,好像是几年前一个富商留下的。但我也不确定能不能找到,最后如果找不到,还是会有奖品的。” 杜蓝羽没答话,此时她看到了一个半熟人——自己的同学,李斯远。两人虽是同学,但杜蓝羽对他唯一的印象只有“沉闷”二字,所以顶多算是半熟。来寻宝的人不多,一眼就望全了,再没其他认识的人。 这时,有工作人员召集大家集合,开始讲寻宝规则: 这次寻宝两人一组,每组单独行动,时间为一天,这里是出发点,在密林深处有一个休息站。 参加的人分为十组,米璐瑶自然是和她的男友一组,而杜蓝羽和李斯远做了搭档。分好组后工作人员开始发放这里的地图和一张提示单。工作人员说这张提示单是寻宝的依据。杜蓝羽首先看了下地图,其实上面只是简单的画上了些地形而已,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标注。她检查了一下包里的指南针,担心着能不能从这密林里走出来,简单地瞟了一眼提示单,上面写着类似童谣之类的东西。工作人员宣布游戏开始后,杜蓝羽没有动,只是盯着米璐瑶他们,疑惑地问李斯远: “为什么那个有钱的大少爷也参加?” “你不知道吗?谁找到宝藏,宝藏就归谁。”李斯远拿起背包准备出发。 杜蓝羽看了他一眼,发现自己的搭档对宝藏的兴趣似乎很大。 很奇怪啊,如果这样赫连悠他们自己找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还要别人参加呢?杜蓝羽满腹疑惑。 别的组已经出发了,但面对自己并不熟悉的地方,杜蓝羽还是决定先研究好提示单再出发。李斯远没有办法,也只好同意,因为他觉得自己这个同学好像精神有问题,不想和她多争辩。 杜蓝羽开始研究起提示单上的童谣: 从时钟的午夜十二点出发,鹅妈妈又开始讲故事: _____大兔子病了,_____ ______二兔子瞧,______ _____三兔子买药,_____ ______四兔子熬,______ _____五兔子死了,_____ ______六兔子抬,______ _____七兔子挖坑,_____ ______八兔子埋,______ 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来, __兔子问他为什么哭?__ ______九兔子说,______ __五兔子一去不回来!__ 猎人甲说:找到死兔子就有宝藏,只属于你的宝藏。 猎人乙说:别急,杀兔子要按顺序来。 看完提示单,李斯远若有所思地说:“这童谣似乎流传很久了,我记得我看过啊。” 杜蓝羽也开口了:“是的,在网上我看过,而且我已经想起答案了,这是密谋杀兔事件。你来看,大兔子病了,五兔子却死了。由此联想到一种最邪恶的治疗方法,用五兔子做药引。而能决定药引的是二兔子,三兔子买药,而药引最重要,因此“买药”即是杀了五兔子。二兔子为什么要杀五兔子,可能是情杀,为了母兔。母兔在童谣里是谁呢?只能是哭泣的九兔子。她得知心爱的五兔子被杀的真相,所以哭起来。 “接下来六兔子,一只兔子怎么抬,只有被抬,死了才被抬,七八两只兔子抬着他然后一个挖坑一个埋。为什么他会死?因为他和五兔子关系好,三兔子杀五兔子的时候六兔子也在,所以三兔子连他一起杀了……我的印象里故事是这样的。”杜蓝羽说完有一点得意。 李斯远惊讶地点点头,说:“你别说,说的还真有点道理呢。那最后两句呢?” “最后两句我是这样想的,”杜蓝羽在得到他人肯定后显得很兴奋,“刚才说了死的兔子即是五兔子和六兔子。倒数第二句,猎人甲说要找到死兔子,我作个大胆的假设,你看密林是近似圆形的,假如把密林看做表盘的话,我们所在的位置就是童谣的第一句里说的,十二点钟的位置,那五和六可以当做是指五点和六点钟方向。猎人乙说要按顺序来,是不是要先去五点钟方向再去六点钟方向?”杜蓝羽拿出一支笔,又对着自己的表在地图上画着什么,画好她站起身,“那我们快出发吧。”说完杜蓝羽就想走。 “好……”李斯远认为杜蓝羽说的也在理,于是两人终于出发了。 密林果然够大,两个人人手一个指南针,杜蓝羽每走一段就要看看指南针确定方向,李斯远则沉着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在密林里赶路,根本谈不上欣赏风景,越往里深入越会有种一直在原地打转的错觉。就算有指南针在手杜蓝羽也有些怀疑它是不是坏掉了,可此刻这是她唯一能够相信的东西,如果没有指南针,两个人一定会疯掉的。 就这样,当二人接近目的地时太阳西下,为了能在天黑前赶到休息站,李斯远提议二人分头行动,一个去五点钟方向,一个去六点钟方向,半小时后在这里相见。 半小时后。 杜蓝羽在五点钟方向寻宝无果,回约定地点时,却没有看到李斯远。她又等了半小时,还是没有李斯远的踪影,打李斯远的电话也不通。天色越来越晚,林子里也愈来愈静,杜蓝羽再也等不下去了,决定先回集合点。 胆战心惊地回去后杜蓝羽总算松了一口气,默默祈祷着自己的同学只是迷路了,可直到所有人陆陆续续都回来后,李斯远仍旧没下落。 杜蓝羽决定报警,她拨打了“110”。 没有人发现什么宝藏,警察也只在离杜蓝羽口中的“六点钟”附近的一个很深的山涧里发现了李斯远的尸体。尸体被摔得血肉模糊,但他的手里紧握着手机,警务人员费了很大劲儿才把手机取出来,手机没事,在最后拨出了一个6。 再没人受伤或失踪,也没人目睹李斯远是如何出事的,因此杜蓝羽成了警方的第一怀疑对象。所有的解释似乎都是徒劳了,这时杜蓝羽才有一种濒临绝望的感觉。还是早点睡吧。 第三夜 杜蓝羽在家等了一天,但直到晚上七点才有人来找她。来访的是两个警察,一个中年,一个像刚刚大学毕业,都是昨天见过的。年轻的警察先作了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张绍楚,这位是蔡队长。” 杜蓝羽安静地看着站在门外的两人,终于觉察到什么,说:“这两天蚊子多,还是进来说吧。”关上门她又补了句,“不用换鞋了。” 坐在沙发上张绍楚才发现他们要找的这个女孩看不出半点和凶杀案有关的样子,昨天见面的时候天色已很暗淡,今天在灯光的照射下他发现女孩的皮肤苍白到透明。女孩给二人倒了两杯冰水,又安静地坐下等着警察的发问,虽然更像是质问。 张绍楚坐下后静静地观察着杜蓝羽,这个女孩给了他一种十分舒适的感觉。 “为什么我的心会跳得这么快?”感觉到自己失常的张绍楚想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一直都是蔡队长在询问,张绍楚从头到尾都不知道问了些什么,答了些什么。他所做的就是看着这个让他第一次见面就心跳的女孩——杜蓝羽。 直到问题全部问完,杜蓝羽带着疑惑的眼神转向他,张绍楚才发觉自己的失态。带有歉意地一笑代过。 看着蔡队长准备离开,张绍楚突然有了一种恋恋不舍的感觉,“这也许是我的错觉吧。” 他心里想着,起身跟上。蔡队长已经出了门,张绍楚又有些不放心地问杜蓝羽:“你父母呢?这么晚还不回来?” 杜蓝羽一笑:“他们都不幸去世了……” 一声错愕的抱歉之后门不甘心地关上,是谁的恋恋不舍,是对谁的恋恋不舍,全不清楚。 第四夜 下班时间早过了,张绍楚还在办公室里看资料,根据法医检验,李斯远的死亡时间和杜蓝羽描述得很符合,但这对她一点帮助也没有,因为她没有任何不在场证明。再者,如果像她说的,他们是破译了提示才到那里去的,同时也发现只有一人能得到宝藏,那杜蓝羽就更具备杀人动机。可是那样的女孩真会杀人吗?张绍楚怎么也不相信,但所有的证据都对她不利。 他闭上眼睛从最开始来回想这个案子…… 张绍楚先假设这些来自杜蓝羽的口供都是真的,当然他也的确相信它们都是真的。的确像是她所说的一切都很可疑,虽然她说是自己神经过敏,但这里绝对有疑点。 1.米璐瑶为什么要请两个平时不太熟的同学?如果说是因为他们两个都很聪明实在是牵强。 2.赫连悠的目的是为了寻宝,那为什么要办这次活动呢,如果别人找到宝藏他不就什么也得不到了吗?假设宝藏存在,凭他家的势力就算把这山谷掘地三尺也不是问题。 3.如果他们不分开,是不是就不会有人死? 4.如果当初二人选的方向互换,那死的人会是……5.那里的地形本就是山谷,怎么这么凑巧李斯远就在山涧被害,他手机最后拨出的“6”又是什么意思呢? 面对这一条条疑点,张绍楚越发感到头疼,但他此时的勤快似乎连高三的时候都难以比拟。他自己也奇怪这是哪里来的动力,难道是自己对杜蓝羽……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是蔡队长。 收起刚才的胡思乱想,张绍楚严肃地接听电话。蔡队长向来说话简明扼要,通话很快结束。看来也不是他一个人在为这案子努力,蔡队长也在四处奔波。张绍楚觉得蔡队长就是自己的榜样,只要认真工作就前途无量,到时候有了更好的收入就能让杜蓝羽幸福了。 不知不觉张绍楚似乎回到了青涩时代,但幻想很快结束。刚才蔡队长给了自己一个很重要的信息,死者李斯远暗恋过米璐瑶,还偷偷写了封情书给她。 这能说明些什么?张绍楚看着自己刚才列的疑点,兴奋地发现有头绪了。可是蔡队长从哪里得到的资料呢?前辈就是不一样啊!张绍楚感慨着。 第六夜 当警察敲开赫连悠家在K市的别墅的门时,赫连悠还以为警察是要告诉他什么好消息。当他被警察铐上手铐的时候他还像是在梦中一样搞不清楚状况。 张绍楚和蔡队长站在别墅前看着这栋豪华别墅,心中满是对它的感激。正是它,给了警方破案的突破口。K市不是旅游胜地,也不是能和S市相提并论的大都市,显赫的赫连财团怎么会在这里买别墅呢。就算是有钱出来显摆也不合情理,再进一步调查还发现去世的赫连夫人,也就是赫连悠的母亲生前很喜欢来这里,同时也是在这里上的天国。如若不是对这里有特殊的感情,又怎么会这样做呢? 于是警方就抓着这条线继续追查,终于发现了一个能震动整个赫连财团的秘密,就此也就找到了赫连悠的目的。 “队长,你是怎么想到要从这别墅找疑点的?”张绍楚此刻对蔡队长已经是顶礼膜拜了。蔡队长却是谦虚一笑,“年轻人,等你到我这年纪,也就有经验了。”经验什么的只是人的借口,不想告诉你是怕你超过他,不能告诉你这又是另一种原因了。 听到这儿张绍楚也笑了,等我到你这年纪,还怎么向杜蓝羽告白啊! 此时此刻,在城市的另一边,杜蓝羽的家门被人敲开,是陌生警察,却是难得的有礼貌:“杜小姐,啊,不对。该是赫连小姐才对,很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你。我是警员钟凯,是特别来向你解释所有事件的来龙去脉的。” 杜蓝羽让他进门后问道:“张绍楚警官呢?” 钟凯谦谦有礼地回答:“张警官去执行抓捕赫连悠的任务了。赫连小姐,整个事件是这样的: “您的生身母亲是赫连家的长媳,当年她在生下你后,出于家族传承的某些原因把你偷偷送走,然后抱回了刚出生的男婴作为自己出生的孩子,也就是现在的赫连悠。这个秘密一直到她死前才被她透露给她最信任的人,希望征求你的意见,让你回赫连家做继承人,若得到你的同意便向世人公布这个消息。与此同时,赫连悠也得知了这个秘密,他怕若找人暗杀你一定会有人质疑杀死一个女高中生的原因,所以他便设计了这样一个局来杀人灭口。他先利用李斯远对米璐瑶的感情以及对宝藏的贪婪,让李斯远一步步引导你,带着你走预定路线,在设计好的地方分手,然后李斯远去找传说中的宝藏,结果踩中陷阱跌落山涧,而你被诬陷杀人,如果你们当时换走路线的话,你就会跌落山涧;在这个双杀局中,你们的身份永远是一个死者一个谋杀犯。”钟凯抬手看了看表,说:“现在这个时候,赫连悠应该已经被抓获了。您可以安心了。” 杜蓝羽虚假地笑了笑,说了几句客套话后送走了钟凯警官。 她没感到什么可高兴的,但张绍楚现在说不定在为解除了她的危机乐呵呢。一个单纯的小警察,似乎比十七岁的自己还要单纯。要是早点遇到就好了,杜蓝羽这么想着。此时杜蓝羽心中充满了内疚,都怪自己玩世不恭的性格,如果之前就拒绝接受财产的话就不会有牺牲,杜蓝羽小心地打开木匣子,取出放在里面的信,看了看,然后她在另一份文件上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女生无比轻松地舒了口气。 月光下可以看见,那份文件是财产捐赠书…… 睡梦中,那永无止境的红色比往常更加汹涌,淹没了杜蓝羽所有的梦境…… 第七夜 张绍楚有些得意地整理着这个案子的卷宗,他看了看表,快要下班了。当翻到赫连家律师的口供时,他一下子皱住了眉。律师的口供中有一些地方很蹊跷,律师说他们很早就已经寄信告知杜蓝羽她的身世,张绍楚上网查了一下,就算是一般的信推算一下她也早该收到……不过或许她不太查看邮箱吧,一定是这样。张绍楚收拾好东西,准备和蔡队长打个招呼,可今天蔡队长却不在办公室。一定是去开什么表彰会了吧,希望他不要忘了提拔我,张绍楚哼着小曲出了警局。 恋爱中似乎连空气都是甜的,虽然张绍楚目前还只是暗恋,但总归是那么回事儿。 真站在了杜蓝羽家门前,张绍楚又有些不好意思了,扭捏地倒像是少女。 不知怎么的脑子里冒了句“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话来,虽不着边却给这害羞的青年增加了勇气,门铃响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开……满心欢喜的张绍楚看到的是脸色更加苍白的杜蓝羽身上血迹斑斑,分不清究竟是血迹映得她皮肤更苍白,还是她苍白的皮肤衬得血更加鲜艳。不过这都不是他要看到的,女生还是笑着请他进门,待他坐下后女生特意叮嘱了一句,茶几上的水杯不要碰。然后重新倒了一杯茶给他。 沙发上很多血,但和杜蓝羽衣服上的一样并不是她的。血的主人闭着眼表情痛苦地倒在张绍楚另一边的沙发上,是已经死去的蔡队长。疑惑也好,焦虑也罢,未来总是不按常理出牌,非得给人点难以承受的惊喜,让人明白他的力量是无法抵抗才会罢手。这一次张绍楚是真的真的无法扼住命运的咽喉了。 事情似乎变得混乱,杜蓝羽恬静地坐在那儿,好像这里什么事也没发生,好像蔡队长没死还好好地坐在那里。 杜蓝羽用平静的语气回应着张绍楚的不可思议。 “不要做过多的推测,蔡队长是我杀的。这个故事有些长,我不知道能不能讲完,所以请不要插话。” 张绍楚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只想知道少女为什么这样做。 “你知道蔡泽淳是怎么当上队长的吗?是通过帮有权有势的人嫁祸害死别人才得到这个职位的,他还从中得到了不少钱财。而被他害死的人的妻子也因此含恨自杀,这对惨死的夫妇就是我的养父母,从那之后,每晚我的梦中都是无休无止的红色……一直到今。一个星期前,我收到了赫连家的来信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当时我就准备回绝,我不想破坏自己的生活。可在你们来找我的第二天,蔡泽淳又独自来找我,他说知道我的身份,他会帮我,但是要一大笔钱。我觉得这个人简直是贪得无厌,为了钱什么违背良心的事情都能做出来……于是,我就顺水推舟告诉了他我的身份,并答应事成之后会给他一部分钱。李斯远暗恋米璐瑶的事是我告诉他的,后来别墅的事也是我告诉他的,这么做都是为了博取他的信任。或许你想说这种人自会有法律来严惩,可我养父母的遭遇和我梦中的红色使我明白,恶人必须得到惩罚。”杜蓝羽痛苦地急出汗来,张绍楚这才发现不对劲上前扶住女生,想说话又被挡住,“你是一个好警察,我要是早点遇见你,或许也不会这样。不过你喜欢我吧?”杜蓝羽用她这个年纪的女生才有的表情调皮地笑笑,轻轻在张绍楚的额头印下一吻。 “对不起了……”杜蓝羽的话语变得轻飘飘的,重重倒在张绍楚怀里之后再没了声音,那轻声细语的好听的嗓音就这样沉寂了,连带着这个空间里全部的喜悦消失得无影无踪。张绍楚僵硬地抱着杜蓝羽,身体除了在呼吸,失去了所有的机能,欲哭无泪说的正是这种情况吧。 他终于觉察到之前的喜欢并不是恋爱,更像是哥哥对妹妹的爱护,现在感受到的是一种失去亲人的悲伤,终于能了解一些她的心情了,一个人孤独悲伤了很久吧。没有人可以诉说,没有人会来安慰,所做的一切也不是为了自己,这样还算是罪吗? 心痛得好难受,说不出的悲哀,可却没有悲哀的对象,好像跌入深海里慢慢感受窒息的绝望。良久,张绍楚站起身,把女孩平放在床上。安静地报了警,他不想介入这一段的调查,更愿意做个目击证人,这样也算是和杜蓝羽一同感受了。 什么才是罪,怎样才算是无罪,上帝是如何评判一个人的功德罪过的。张绍楚站在杜蓝羽的墓前迟迟不肯离去,照片上的她笑靥如花让人怎么也不相信她就这样走了。远处夏雷轰鸣,昏黄的天色似是大雨的预示。 雨终于下来,天空也愈见明亮。张绍楚看着窗外,期待着雨后的彩虹。他们相处得太短,甚至都没来得及问她喜不喜欢彩虹等愚蠢的问题。 上帝用七天创造万物,我用七夜毁灭了你…… ...
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个陌生人帮你削了一个苹果。他的手艺非常好,他削完皮的苹果和没削皮的苹果看上去没什么两样。你猜,他是干什么的? A、卖水果的。 B、二流子。 C、变态杀人狂。 D、刽子手。 答案藏在故事里。 1、 这是一个恐怖故事,里面有爱情,还有苹果。 爱情用来调节气氛。 苹果用来渲染恐怖。 故事发生在明朝,洪武二十六年。 在这个故事里,我要讲到三个人。 一个刽子手,他叫周剥皮。其实,这是他的外号。至于他的真名叫什么,他自己都忘了,不提。在大多数人的字典中,剥皮是一个形容词,有剥削压迫的意思。到了他那里,剥皮就成了一个动词。他的职业就是剥皮。剥人的皮。 一个小姑娘,她叫花枝。其实,她已经不小了,早就过了出嫁的年龄。还有,她虽然叫花枝,却和花枝招展扯不上一点关系。她长得很普通,甚至可以说有点丑。 一个二流子,他叫铁锤。他不种地,不做工,不经商,日子却过得很滋润,因为他的拳头像铁锤一样硬。还有,他很会赌钱。 他们三个人的关系是这样的:周剥皮喜欢花枝,花枝喜欢铁锤,铁锤喜欢打架赌钱。 好了,故事正式开始。 初秋未寒。 黄昏。 周剥皮背着行囊,一个人慢慢地行走在官道上。 他刚剥了三个人的皮,有些倦了。 一个是上了年纪的瘦子,皮肤松弛,剥起来很轻松。先从后脖颈开刀,顺着后背一直向下割一道缝,然后把皮肤往两边撕开,很快就完成了。那个瘦子刚开始就吓昏过去了,不吵不闹,挺配合。 一个是三十多岁的胖子,皮肤和肌肉之间有一堆脂肪,剥起皮来很费劲,忙活了三个时辰才结束。那个胖子嗓门大,力气也大,不停地嚎叫挣扎,周剥皮有点烦他。 最后一个人也挺胖。 县令有些不耐烦了,让人熬了沥青,泼到那个人身上。等沥青冷却之后,用锤子敲打,沥青和皮肤一起往下掉,简单又省事。只是,这样剥下来的皮肤不太完整,还得找人缝起来,才能往里塞稻草。 洪武二十五年,朱元璋颁布了《醒贪简要录》,其中有一条规定:官吏贪赃六十两以上者剥皮楦草。 从那之后,周剥皮就没闲着。 从那之后,几乎每个衙门门口都悬挂起了人皮稻草人,少则一两个,多则七八个,或胖或瘦,或大或小,随风摇晃,让人望而生畏。 周剥皮以前不会剥皮,只会砍头。 他是一个刽子手。 一年前,县令让他去河间府学习剥皮,剥人皮。他去看了两眼,就会了。其实,只要胆子大,谁都会剥皮。 因为职业的关系,他只有一个朋友,就是铁锤。 铁锤的胆子也挺大,甚至敢调戏族长的小妾。 他们在一个村子里长大,从小在一起撒尿和泥,感情很深。 周剥皮喜欢安静,铁锤喜欢热闹。 周剥皮不爱出门,铁锤四处游荡。 周剥皮沉默寡言,铁锤口若悬河。 性格上的诧异,并没有拉远他们的距离。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大都是铁锤讲,周剥皮听。 他们还是邻居。 周剥皮家的房子很矮,很旧,还是他的爷爷盖的。父母去世之后,姐姐也出嫁了,他一个人住在里面,冷冷清清。 铁锤家的房子更矮,更旧,还是他的太爷爷盖的。父母去世之后,他很少住在里面,每次回到村子里,他都住在周剥皮家。 他们无依无靠,也无拘无束。 花枝的情况和他们不一样。她的父亲是族长,有一妻两妾,一大家人住着村子里最好的房子,很热闹。她有几个兄弟姐妹,都不干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只有她最朴实,没白没黑地在苹果园里忙活。 她长得丑,手大脚大,父亲不喜欢她。 周剥皮走到村口,看见她还没收摊。她的父亲在村口搭了一个茅草棚子,让她在那里卖苹果。那些苹果红红的,像她的脸一样。 每次回村,周剥皮都能看见她。时间久了,他发现她有一个很怪异的习惯:不管是晴天,还是刮风下雨,她从不坐下,一直站在茅草棚子下面,朝北边看。有时候,她还站在凳子上朝北边看。 北边是一片松树林,密密匝匝,无比幽深,没什么好看的。 茅草棚子里有凳子,她为什么一直站着?她在看什么? 周剥皮问过她,她不说。 “怎么还不收摊?”他走过去问。 花枝笑了一下,没说话。 周剥皮坐下来,又问:“今天卖了多少苹果?” “三十斤。”她拿起一个最大的苹果,递给他:“帮我削削皮。” 周剥皮接过苹果,从行囊里取出一把小刀,开始削皮。那是剥皮专用刀,刑部统一配置,形状类似现在的手术刀,无比锋利。时间长了,它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周剥皮不明白,花枝为什么喜欢吃用它削的苹果。 他把削了皮的苹果递给了她。 她捧在手里,轻轻地说:“你的手艺太好了,根本看不出是削了皮的苹果。”说完,她轻轻地一抖,苹果皮完整地脱落下来,苹果还是那么圆润。 “你也吃苹果。”花枝一边吃一边说。 周剥皮拿起一个苹果,没削皮,直接咬了一口。他不喜欢吃削了皮的苹果,也许与他的职业有关。 太阳一点点地掉下去,只剩下了半张脸。 “你今天剥了几个人的皮?”花枝问。 “三个。” “好剥吗?” “有一个胖子,不好剥。” “真巧,我今天也听说了三件怪事。有一件怪事,跟胖子有关。”她每天都守在村口,经常能听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 “什么怪事?” “你有没有听说变态杀人狂和人皮稻草人的事?” “听说了。” 最近,大家都在传说,前些天在松江府出现了一个变态杀人狂,专杀女人,杀完之后做成人皮稻草人,和那些贪官污吏挂在一起…… 花枝又说:“还有一件怪事。有一个胖子,喜欢上一个很瘦的女人,不到半个月,他就死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花枝没继续往下讲。 太阳已经不见了,天色一点点变暗,变暗。 草丛里的虫子们迫不及待地叫了起来。 “第三件怪事是什么?”周剥皮忍不住问。 花枝站在那里,又开始朝北边看,半天才说:“下午,铁锤回来了。” “是吗?”周剥皮兴奋地问。他有一个多月没见到铁锤了。 “你再帮我削一个苹果吧。”花枝说。 周剥皮看着她,忽然觉得她的神情有点怪,和平时不太一样。他又削了一个苹果,递给了她。 她拿在手里,没吃。从外表上看,那个苹果和没削过皮的苹果没什么两样,圆润而饱满,红彤彤的。 天黑了。 周剥皮站起来,说:“我回去了。” 花枝没说话。 他走出去一段路,回过头看。花枝还站在茅草棚子下面,一动不动。太黑了,看不清她的脸。他觉得,她肯定还在朝北边看。 北边是一片松树林,密密匝匝,无比幽深,没什么好看的。 快到家的时候,周剥皮的脑子里突然迸出一个念头:花枝说的第三件怪事,是不是就是铁锤回来了? 铁锤回来了是怪事吗? 周剥皮认为不是。 他觉得花枝今天有点怪。 3、 天亮了。 周剥皮睁开眼,看见铁锤躺在他身边,睡得很香。他有些诧异,下了床,故意弄出了一些动静。他想听听铁锤的解释。 铁锤翻了个身,面朝里继续睡。很显然,他在掩饰什么。 周剥皮大声说:“我去县衙了。”他感觉铁锤是醒着的。 铁锤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 “下午,我带酒菜回来。他又说。 铁锤没吭声。 ”……昨天晚上你去哪儿了?“ 铁锤发出了鼾声。 周剥皮确定出了大事,因为一向喋喋不休的铁锤开始沉默了。 白天,县衙没什么事。 下班后,周剥皮买了一些酒菜,提着往回走。他的家距离县衙有五六里路。 花枝还是在村口卖苹果。 她还是站着,还是朝北看。 周剥皮走过去,吓了一跳。花枝今天化了妆,脸上擦了厚厚的脂粉,白得吓人,眉毛又粗又黑,嘴唇血红,显得有些恐怖。很显然,她不擅长化妆。 ”怎么还不收摊?“周剥皮问。 花枝看着他手里提的酒菜,问:”你们要喝酒吗?“ ”是。“ 她迟疑了一下,轻轻地问:”我能和你们一起喝酒吗?“ 周剥皮一怔,马上说:”好。“其实,他知道花枝是想和铁锤一起喝酒。就算如此,他还是很高兴。他喜欢花枝,从小就喜欢。他觉得花枝身上有一些很吸引人的东西,比如说朴实,比如说善良。 花枝收了摊,拿了几个最大最红的苹果,跟着周剥皮回家。 铁锤还在睡觉。 他昨天晚上肯定干了什么,否则不会这么能睡。 周剥皮把酒菜放到桌子上,大声说:”起床吃饭了。“ 铁锤坐了起来,揉着眼睛。 周剥皮又说:”花枝来看你了。“ 花枝低下头,脸一下就红了:”我过来随便看看。“ ”我不饿,你们吃吧,我出去转转。“铁锤丢下一句话,就走了。 花枝的眼神一下子变暗了。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周剥皮知道,铁锤这是在给他创造和花枝独处的机会。 ”你吃菜。“他说。 花枝吃了一口菜。 ”你喝酒。“他又说。 花枝喝了一口酒。 再也没话了。 ”我给你削苹果吃。“周剥皮说。 花枝没动,也没说话。 周剥皮削好苹果,递给她。 她拿在手里,没吃。过了一会儿,她往外看了看,说:”天黑了,铁锤怎么还不回来?“ 周剥皮看着她,没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她又往外看了看,说:”你说,铁锤去哪儿了?“ 周剥皮看着她,没说话。 他的眼里只有她,她的心里却装着别人。 花枝不停地往外看。 ”他不会回来了。“周剥皮决定跟她挑明了。 花枝定定地看着他。 ”他说……“周剥皮欲言又止。 花枝追问:”他说什么?“ 周剥皮横下心说:”他说他喜欢瘦瘦弱弱的女孩。“ 花枝的眼睛一下就湿润了,眼神越来越黯淡,半天才说:”我回去了。“她站起身,拿着周剥皮给她削的苹果,慢慢地走了。她的脚步有些飘忽。 周剥皮的心莫名地抽搐了几下。 花枝走了,铁锤就回来了。他一边吃喝,一边问:”你们聊得怎么样?“ ”挺好。“周剥皮撒了个谎。 ”改天我帮你找个媒人,去她家提亲。“ ”行。“ 铁锤喝了不少酒。 周剥皮削了一个苹果,说:”家里没有热水了,你吃个苹果。“ 铁锤接过来,放在了桌子上,没吃。 闲聊了几句,铁锤打了个哈欠,说:”睡觉吧。“ 周剥皮吹灭灯,上了床。 他还是躺在里面,铁锤躺在外面。 没过多久,铁锤就睡着了,鼾声大作。 周剥皮睡不着,一直在想花枝。 夜一点点深了。 外面有一只鸟在叫:”咕咕,咕咕,咕咕……“ 铁锤仿佛听到了某种指令,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周剥皮本来都要睡着了,又被他吓醒了。 铁锤下了床,随手拿起桌子上那个削好的苹果,出去了。 周剥皮忽然动了这样一个念头:跟踪他!他悄悄地爬起来,走出屋子,出了院子,看见铁锤正朝北走。他跟了上去。 月光淡淡的,凉凉的。 周剥皮不敢跟得太近,一直保持着十几丈的距离,勉强能看见铁锤的背影。 铁锤一直没拐弯,一直朝北走。 北边是一片松树林,密密匝匝,无比幽深。 铁锤的脚步越来越快,似乎有什么人在松树林里等他。 周剥皮小跑了起来。 他们一前一后,出了村子。 路两边是没过膝盖的荒草,虫子们藏在里面,放肆地叫着。东边,茅草棚子静静地立在那里,下面没有人。 马上就要进入松树林了,铁锤突然停了下来,猛地转过了身。 周剥皮猝不及防,又跑了几步才停住脚。他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铁锤静静地看着他,半天才说:”你别跟着了,我怕吓着你。“说完,他转过身,钻进松树林,不见了。 周剥皮呆站了很久,回去了。 4、 铁锤一夜未归。 这天晚上,村子里发生了一起惨案。 族长的小妾在村子北边的松树林里被杀了。她死得很惨,皮都被剥了下来,里面塞满了稻草,做成人皮稻草人挂在松树上,随风摇晃。 松树底下,全是血。 还有一个苹果。 一个削了皮的苹果。不过,它看上去和没削皮的苹果没什么两样。 周剥皮离开家,准备去县衙,看见很多人都往松树林跑,一问才知道出了事,也跟着跑了过去。 没有人敢靠近挂在松树上的人皮稻草人。 周剥皮也没敢过去,虽然他不害怕人皮稻草人。 他害怕凶手。 他知道凶手是谁。 过了半个时辰,黄捕头和仵作来了。忙活了一阵子,黄捕头把周剥皮拉到旁边,低声问:”是不是你干的?“他的语气有些冷。 ”不是。“周剥皮说。 黄捕头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平时咱们关系不错,你说实话,我保证不难为你。“ ”真不是我干的。“周剥皮有些急了。 黄捕头明显不相信,狐疑地问:”那个削了皮的苹果和没削皮的苹果没什么两样,除了你,谁还有这手艺?“ ”真不是我干的。“周剥皮心不在焉地说。他在想另一个问题:该不该把铁锤供出来? 黄捕头盯着他,没说话。 围观的村民议论纷纷,表情都很惊恐。一个村子里住着,大家都认识,都是老实本分的人,谁能干这么凶残的事?这几天,村子里没来外人,说明凶手就躲在村民中间,就是村子里的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对准了周剥皮。 因为他的职业。 因为他的手艺。 周剥皮有口难辩。 一边是清白,一边是亲如兄弟的好朋友,该如何选择? 黄捕头和仵作带着人皮稻草人回了县衙。 周剥皮跟在后面。 走出去一段路,他回头看了一眼,深邃的松树林变得更加森严可怖。到了村口,他看见了花枝。她还在卖苹果。这一次,她竟然坐下了,也不再朝北边看,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一堆苹果。 周剥皮低下头,匆匆走了。 一路上,他一直在想铁锤。 难道是他干的? 想了很久,周剥皮觉得铁锤很有可能就是凶手:昨天晚上,他亲眼看见铁锤钻进了松树林。留在现场的那个削了皮的苹果,应该就是铁锤临出门时,随手从桌子上拿走的那个苹果。更重要的是,铁锤以前调戏过族长的小妾,并因此受到了族长的惩罚。他肯定一直怀恨在心,最后杀人泄愤。 顺着这个思路,周剥皮继续想:如果族长的小妾是铁锤杀的,松江府的那些女人是不是也是他杀的? 人皮稻草人。 变态杀人狂。 铁锤。 周剥皮忽然又想到:铁锤是不是一直对所有人都有所隐瞒?表面上,他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人,实际上,他无比阴险,心里没有一丝阳光。 周剥皮后怕不已。 在县衙,他被审问了一天。因为和黄捕头关系不错,他没受刑。离开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色幽暗。回到家,他看见铁锤正在等他吃饭。他吃了一惊,没想到铁锤竟然还敢回来。 ”吃饭吧。“铁锤很平静地说。 周剥皮过去坐下,盯着他。 铁锤迎着他的目光,毫不回避,说:”我知道,你怀疑是我干的。“ ”不是吗?“ ”不是。“ ”那是谁干的?“ ”不知道。“铁锤一边说,一边啃鸡爪子。他的牙齿很好,啃鸡爪子都不吐骨头。 周剥皮又说:”凶手太残忍了。族长的小妾又不是贪官,为什么要把她的皮剥下来,做成人皮稻草人?“ ”也许,凶手和她有仇。“ ”什么仇?“ ”我哪儿知道。“他继续啃鸡爪子。停了停,他又说:”你帮我削个苹果吃。“ 桌子上还有几个花枝带来的苹果。 周剥皮拿起一个,开始削皮。 ”你的手艺真不错。昨天晚上出门之前,我随手拿了一个苹果,咬了一口才发现竟然是削过皮的。“ ”那个苹果你吃了?“周剥皮心里一冷。 ”不吃干什么?摆着好看?“ ”你没骗我?“ 铁锤看着他,忽然笑了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周剥皮想试试他。 ”你给我削一个苹果吃。“他把刀递给了铁锤。 ”我不会,没削过。以前吃苹果,我从不削皮。“ ”又不是什么难事。“ 铁锤接过刀,拿起一个苹果,开始削皮。他的动作很不熟练,有些笨拙。 周剥皮看出来了,铁锤确实不会削皮。在这方面他是行家,不会看错。他问:”昨天晚上,你去松树林到底干什么了?“ ”跟香桃睡觉。“铁锤不动声色地说。 香桃就是族长的小妾。不过,现在不是了。现在她是一个人皮稻草人。 周剥皮吓了一跳:”你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很长时间了。“铁锤苦笑了一下,说:”开始是我调戏她,后来就变成了她调戏我。“ ”前天晚上……“ ”我去松树林跟她睡觉了。“铁锤打断了他,”我一个多月没回来,她憋坏了,每天晚上都约我。“ 周剥皮猜测那几声鸟叫可能就是他们的暗号。他又问:”你和她睡完觉,去哪儿了?“ ”去隔壁村子赌钱了,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 ”你离开松树林的时候,香桃还活着吗?“ ”当然还活着。我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跟死人睡觉。“ 周剥皮觉得铁锤没有撒谎,也没有杀害香桃,否则他不敢回来。也就是说,在铁锤离开之后,凶手出现杀害了香桃,又把她做成了人皮稻草人。 凶手是谁? 没有答案。 只有一条线索:凶手很会削苹果。 难道除了周剥皮,村子里还有一个人会这门手艺? 5、 第二天,铁锤又走了,去向不明。 到了晚上,周剥皮决定去那片松树林看看。他必须得把凶手找出来,才能洗刷自己身上的嫌疑。 小时候,他和铁锤经常在那片松树林里玩,长大后就再也没去过。 那里有些阴森。 那些松树遮天蔽日,地面上常年不见阳光。抬起头,偶尔能从树枝的缝隙里看到阳光,那阳光显得和平时不太一样,有点淡,有点虚,有点古怪。 松树林里有很多活物:刺猬,蛇,黄鼠狼,蜈蚣,癞蛤蟆,松鼠…… 它们躲在暗处,睁着大眼小眼,看着你。 它们不睡觉。 地上,有一层厚厚的松针。 周剥皮蹲在一棵松树旁边,竖起耳朵听周围的动静。 他在守株待兔,希望凶手能再一次出现。 这是他想到的唯一办法。 他蹲在那里,总听见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 是刺猬在咳嗽? 是松鼠在磨牙? 是松针下面的蚯蚓拱了一下泥土? 是蝙蝠扑棱翅膀? 是从远处传来的打更的声音? 他最希望听到的脚步声一直没有出现。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香桃肯定不想死,肯定挣扎过,或许还和凶手有过一番搏斗,凶手会不会有什么东西遗落在现场? 虽然黄捕头已经搜查过了,但是周剥皮还想再找一找。 他摸着黑,找到了那棵松树。 几个时辰之前,香桃还挂在上面。 他蹲下来,一点一点地摸索,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动。 他连松针下面都没放过。 起雾了。 雾气在松树间流动,裹挟着阵阵凉意,松树林显得鬼气森森。松针下面有许多虫子,它们受到惊吓,跳出来,四散逃命。有几次,他摸到了一些细细长长黏黏糊糊的东西,可能是蚯蚓。 过了一阵子,周剥皮在松针下面摸到不少东西:一把弹弓,一截麻绳,半个碗,一个很小的葫芦,一个竹蜻蜓,还有一只鞋。松树林里很暗,看不清那只鞋的花纹颜色,从大小上判断,应该是一只男人穿的鞋。 他不知道这些东西和凶手有没有关系,就都揣了起来,打算带回县衙让黄捕头看看。 他又摸了一阵子,再没收获了。 凶手一直都没出现。 守株待兔那是小概率事件,不会经常出现。 他回家了。 此时,距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 回到家,周剥皮把那些东西放在桌子上,没点灯,直接上床躺下了。 他如果点上灯,就能知道凶手是谁——他捡回的那堆东西里面,藏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秘密! 可惜,他偏偏没点灯。 时间一点点流逝,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 周剥皮躺在床上,似睡非睡。 一个黑影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站在了桌子边。 他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坐了起来。 那个黑影躲闪不及,愣住了。 周剥皮马上意识到,眼前这个黑影就是杀害香桃的凶手,回来清除什么痕迹。也就是说,他捡回来的那堆东西里面有凶手遗留的物品。借着暗淡的月光,他看见那个人五大三粗,肯定是个男人。 ”谁!“周剥皮故作强硬地喊了一声。 黑影掉头就跑。 周剥皮光着脚追出去,看见大门敞开着,人早就不见了。也许,是他忘了关门。他把大门关好,回到屋子里,点上灯,研究捡回来的那堆东西。 他觉得那只鞋很可疑。 从大小上判断,它应该是一只男人穿的鞋,可是从花色样式上判断,它更像是一只女人穿的鞋。可是,女人都裹小脚,怎么可能穿这么大的鞋? 周剥皮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丝亮光。 他想起了一个人。 她手大脚大。 她五大三粗。 她站在村口的茅草棚子下面,朝北看。 她从周剥皮家里拿走了一个削了皮的苹果…… 是花枝! 周剥皮失魂落魄,一直站到了天亮。 他是这样想的: 花枝一直喜欢铁锤,可是铁锤却和香桃好上了,经常在松树林里幽会。她一直朝北看,也许是在监视他们,也许只是为了看铁锤一眼。 她一直在等铁锤回心转意,喜欢上她。 她一直没等到那一天。 她心里妒忌的火越烧越旺。 终于有一天,她知道了铁锤压根就不喜欢她,一下子失去了理智…… 中午,周剥皮去了村口,想找花枝谈谈。 她不在。 茅草棚子下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凳子。 凳子上放着一个苹果,又大又红。周剥皮走过去,拿起它,轻轻地一抖,苹果皮完整地脱落下来,苹果还是那么圆润。 他抖了一下。 全文完 ...
凌晨两点,当周康打着哈欠踏进电梯门的那一刻,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差点儿叫出声来! 昏黄暗淡的灯影里,有个身穿白衣的女子正双手抱膝,埋头蜷缩在电梯的一角。她那头黑发很密很长,密得将脸遮了个严严实实,长得一直垂到地面。周康强按着“怦怦”直跳的心口靠过去,迟疑地问:“喂,你,你住几楼?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女子就像睡着了一般,无声无息,没有反应。周康稍一犹豫,伸手拍了下女子的后背:“喂,你怎么睡在这儿啊?” 话音未落,那个女子冷不丁地抬起了头。一看之下,周康当即骇得倒退了两大步。只见女子的脸苍白得如同一只摔碎的白瓷,裂痕斑斑,双眼里射出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光,若不是电梯门早已关上,他肯定会马上逃之夭夭。 “对不起,吓着你了吧?”不等周康手忙脚乱地打开电梯门,女子开口了,声音轻柔、动听。 周康颤颤地转身,瞪大眼睛再次看去,不由得暗骂起自己来。刚才百分之百看花眼了!站在面前的是个年轻女孩,长得既文静又漂亮,面颊上还有着两个好看的小酒窝。她的头发散乱地遮住了脸,以致错以为是裂痕。心里想着,周康神情尴尬地说:“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打扰了你。对了,你怎么睡在电梯里?” 女孩忸怩地摆弄着长发,难为情地说她是从外地来的,想在这座城市里找份工作,可接连跑了几天都没找到合适的,身上带的钱很快花光了,住不起店,又怕遇到坏人受欺负,想在电梯里将就一晚。就在女孩支支吾吾解释的当儿,一阵“咕咕噜噜”的细碎声响清晰地传入了周康的耳朵。 声音是从女孩的肚子里发出的。看样子,她至少大半天没吃东西了。周康笑笑,自我介绍说:“我叫周康,住在14楼。你要信得过我,就到我家暂住一晚吧。我家里没别的,只有方便面。” “那太谢谢你了,我叫赵晓倩。”女孩高兴地说着,忽又警觉地盯紧了周康,“我可警告你,你别打我的坏主意。不然,我会对你不客气的!” 周康在一家名叫“童梦乐园”的大型俱乐部做侍应生,工作时间是从下午四点到次日凌晨两点。第二天周康睡到中午才起来,他对赵晓倩说:“我下午去俱乐部问问需不需要人。”傍晚,周康给赵晓倩打来电话,说他给主管说了她的情况。如果她愿意,可以来试试。 “行,我这就过去,你等着我。”一挂断电话,赵晓倩就兴冲冲地赶去了“童梦乐园”。在周康的引荐下,赵晓倩走进了俱乐部主管的办公室。主管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打量了她一番,满意地点点头后递来一份用工合同,说:“我们俱乐部只接待高端客户,你的身材和相貌都不错,只要用心去做,赚钱非常容易。我想,赵小姐不会和钱过意不去吧。” 赵晓倩接过合同,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英文词:cosplay。站在一旁的周康解释说,cosplay的意思是角色扮演。这种游戏风靡欧美和日本,深受有钱人的青睐,你只要穿上由俱乐部提供的服装道具,按照顾客的要求装扮成动漫、童话或者电视剧中的人物哄他们开心,就能赚来大把大把的钱。 “这还不容易?我从小到大就喜欢童话和动漫,保证扮谁像谁!”赵晓倩兴奋地说着,抓过笔签上名后急切地问,“我什么时候能开始工作?” “现在就可以。”周康领着赵晓倩来到化妆间,指着一套灰姑娘的欧式礼服说,“有个顾客正想找人扮演灰姑娘。就凭你的条件,搞定他不成问题。记住,抓住顺客的眼球,就等于抓住了他的钱包!” 果如周康所言,赵晓倩化了精致的妆容,穿上水晶鞋缓缓地踏进房间,令装扮成王子的顾客目瞪口呆,连声啧啧:“真漂亮,简直跟电视里的灰姑娘一模一样!来,快到本王子这边来。” 赵晓倩瞅了眼“王子”,胃里一阵折腾,差点儿吐了。这王子的长相也太离谱了,居然是个满嘴黄牙、大腹便便的矮胖子!正当她嘀咕着该不该过去时,周康已关上门,悄悄地退了出去。谁知没过几分钟,矮胖子突然赤条条地冲出房间,边发疯般抽打自己的耳光边歇斯底里地大叫:“我不是王子,我是畜生!我该死,我这就跳楼去……” 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赵晓倩没有多说,周康也没有追问。其实不必追问,“童梦乐园”的每一间客房里都安装了极为隐秘的摄像头。躲在监控室内,周康看得真真切切,那个矮胖子让赵晓倩跳舞,赵晓倩非常听话地拽动长裙,旋转起舞。可跳着跳着,影像骤然变成杂乱的雪花,并“吱吱啦啦”地发出了刺耳的噪音。这精彩好戏就要上演,怎么出问题了?周康赶紧调试。可画面刚恢复正常,便看到矮胖子疯狂地撕扯着衣服撞向门板。而赵晓倩显然吓坏了,尖叫着跳开,跑出门外…… 当天深夜,在回住处的路上,赵晓倩心有余悸地问:“周康,那个王子……没事吧?” “唉,疯了。”周康摇摇头,说,“主管说了,不关你的事。现在的有钱人压力大,说不定啥时候就会崩溃。不然,他们也不会到俱乐部去寻找童趣。” “我还担心主管会不用我呢。”赵晓倩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随后的一段时间,周康发现,赵晓倩莫名地喜欢上了Cosplay游戏。她所扮演的每一个角色,不论是古典的还是现代的,中国的还是外国的,都是那般形似和逼真。一遍遍欣赏着偷拍的影像,周康感慨不已:如果赵晓倩去做演员,一定会大红大紫,风光无限。出人意料的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赵晓倩就有了要飞走的迹象:有个顾客要她装扮《神雕侠侣》里的小龙女,她照做了。在房间里走了一个来回,顾客便信誓旦旦地说他有个朋友是导演,可以介绍她去试镜! 不行!赵晓倩是我介绍来的。眼下,她已成了俱乐部的头牌,我的摇钱树,她每接一份单,我都会有不菲的提成,绝不能让她离开!念及此,一丝冷笑不知不觉间浮上了周康的嘴角。 这天晚上,俱乐部603房来了几个客人,指名道姓地要赵晓倩扮演白雪公主。赵晓倩爽快地答应了。化妆、换衣服、做头发……几分钟后,娇俏美丽的“白雪公主”便一脸甜笑地走进了“森林木屋”。四下一望,赵晓倩禁不住乐了。房间内坐着的不是七个小矮人,而是七个脸上涂满油彩、认不出本来面目的小丑!看到她走来,一个小丑忙递过一瓶饮料,笑嘻嘻地说:“公主,陪我们玩玩吧。” “好啊,我一直在等你们呢。”赵晓倩接过饮料喝下了一大半。这时,又有一个小丑凑到身前,嬉皮笑脸地说:“能让我亲你一下吗?”“行啊,是想亲脸还是亲手?”赵晓倩眸光流转,反问。这下,小丑们炸窝了,一个个急不可耐地围过来:“当然是亲脸了。我先来……” “急什么,人人都有份。”赵晓倩嗲声嗲气地说着,脸色瞬间红润一片。不用说,饮料已被小丑们做了手脚。但就在他们饿虎扑食般扑上去时,赵晓倩忽地抬手捏住额头猛力一撕,一张白森森的脸皮便被揭了下来:“别急嘛,这是你的,给,亲吧。” 不等众人醒过神,只听赵晓倩“嗷”的一声尖叫,又撕下一张脸皮塞进了第二个人的手里:“一人一张,都会有的……” 等第七张脸皮撕落时,众人早吓得面无血色、肝胆俱裂,拔腿便往门口跑。只是他们跑不了了,门已被锁死,除了窗口,无路可逃。赵晓倩拎着血淋淋的脸皮,径直走到吓瘫在地的一个小丑跟前,嗓音里充满了西方女巫般的妖媚与蛊惑:“周康,我说过,别打我的歪主意。你看看我像不像柳茜?” “啊……”仅仅看了一眼,周康便目眦尽裂,一头昏死过去…… 一夜之间,“童梦乐园”有六人跳了楼,当场毙命,其中包括俱乐部主管。一个被吓出了精神分裂,进了疯人院,这人是周康。警察封锁现场,做了细致勘察,在案发时的监控录像里,一个一闪而过的模糊人影引起了警察的注意。 定格,放大,再放大…… 一时间,警察惊呆了。那张面孔像极了一个女孩,一个叫柳茜的女孩。一年前的同一天,也就是三月七日早上五点,柳茜从一栋高层居民楼上跳了下去,摔得面目模糊。至于为何跳楼,警方始终没有查清。而另一个事实是,经过多次走访,完全可以排除柳茜有孪生姐妹的可能!接下来,在保险柜里翻出了一大堆过往的录像资料,逐一查看,又一幕令人震惊的惨剧刺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睛── 依然是这家俱乐部,依然是在603房,由柳茜扮演的白雪公主遭到了七个“小矮人”的残忍蹂躏。录像标注的时间恰恰是三月七日凌晨一点! ...
我上学的时候初二高二生寒暑假上课是很平常的事,特别是暑假补课非常辛苦,七十多个人在教室里只有墙上几个小风扇。 学校离赣江不远,在江边和学校之间正好夹着一个大型医院。这条街道除了上学放学几乎就是寂静无声,天太热,经常有学生穿过医院去江边玩水。对我来说游泳是不敢的,一来不会,二来每年夏天死在这江里的人太多了。最有意思的传说是七月半淹死在河里的是找不到尸首的。 尸体去哪了?我问同桌。同桌想了想说兴许晚上从河里走上来了。我不信,同桌信誓旦旦说有天晚上骑车回家看到河里慢慢爬上来一个湿漉漉穿着长衣长裤脸色苍白肿胀的人。 那时候我父母是不太信这玩意的,一个是教师一个是无产阶级工人。所以七月半那天我和往常一样吃过晚饭又去了英语老师家补课,离开老师家里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了。 我家比较远,自然也没人和我顺路。师母似乎有些担心,再三叮嘱我走快点,等下走,有人喊莫回头之类的。老师不太高兴,呵斥师母不该把这些东西说给学生听,离开的时候还能听到他们的争吵。 和其他几个人很快就分开了。我家所在的街道上有三个学校和一个医院,所以这条路一到晚上就非常静,街两边没有住宅多是小吃的,这些地方随着学生放学就早早打烊关门。 那天晚上整条街走下来我看不到一个路人,因为立秋的缘故居然有些微凉,我继续往家走,直到看到前面有人走过来。 因为光线太暗我看不清,但总觉得这人走路姿势很怪异。等到他走到我前面大概十米处我才发现他是背对着我倒着走的。 我不是很清楚这是不是有人在晚上倒着走锻炼之类,总之当时让我很不舒服,我绕开,尽量和他隔远点。可街道狭窄,我只好靠着墙往前走。 越来越近的时候我注意到那人浑身都是湿的,背心黏在身上可是脚却没穿鞋,我看到自己前面有一大串黑色的脚印水渍。 两个人隔着半条街走过去了,我根本不敢转头看他是什么样子只是低头抓着书包拼命超前走,走了十几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好奇转头看了一下。 那人站在路灯下,我依然看不清楚他的脸,只看到穿着白色背心和黑色短裤一动不动好像在看我。 我有点呆了,那家伙没有在倒退往后走,而是忽然笔直着超前对着我快步走过来,我立即转身拼命跑起来。 我没敢回头,只听到身后脚板踩在地上发出的啪啪啪的回声。我一路跑到小区巷口就实在跑不动了,我扶着墙大口喘气,低头看到旁边全是一堆堆烧成灰的纸钱堆。 千万不要踩到七月半人家烧的纸钱,即便是父母也会叮嘱一句,这是非常不敬的,我当时也没法顾及是不是踩到了,只能小心绕开。 我回头望去那人好像没有在跟过来便放心回家。鬼故事 忘记说了,我家并不住在上面小区楼房,而是一大片八十年代大家自己搭建的平房,这里路很窄,而且到处是房子犹如迷宫,多是一两层的平房,就算是解大便也要去公厕。而因为要照顾我高三起居生活,父母不得已在这里租了一套房,我们刚刚搬来不到一个月。 呼吸稍微平复下我沿着小路回家,这里的路比外面街道更狭窄而难走,而我借着旁边人家的光看到路上居然能有一大串黑色的脚印。 我站着不动了,也就是说刚才那个倒退着走路浑身都湿透的怪人是从这条路走出去的,而现在我正站在那两个黑色的脚印上。 我觉得有些恶心,尽量绕开脚印走,可是越往前路上的脚印越多越杂乱,到最后居然密密麻麻几乎没有一点空隙的地方。 那天晚上,整条路上都是湿漉漉的,好像下过雨一样。我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踩过去,我只感觉鞋底很黏,仿佛踩在刚铺好的沥青路上。 万幸一直到家也什么都没发生,虽然我总感觉脖子到后背很痒,可是我不敢停下来也没工夫去抓,而黑色的水渍脚印一直到我家门口才不见,我终于松了口气打开家门看到父母正焦急地坐在沙发上等我回来。 “你后背怎么了。”我放下书包要去洗澡的时候母亲指着我说。我脱下衣服看到白色衬衣上密密麻麻沾满了黑色的东西,我把它放到眼前一看发现那全是一点点黑色的纸灰。 那东西只能是纸钱烧尽后的灰烬了。父亲马上让我把所有衣裤鞋子全部脱下来包好扔掉,而我也有些精神恍惚立即去洗澡。 我家用的是前任房东留下来的煤气热水器,一直都没什么问题,只是那天我洗澡感觉水温一下热一下冷,到最后完全变成了冷水,洗澡的时候总听到奇怪的声音,我以为是水声,关上水后却依然能听到,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是从浴室墙壁上发出的声音。 应该是隔壁的吧,我们是一个三户人住在一起的平房,只是隔壁一直锁着门好像没人住,我听到墙对面发出了奇怪的敲击声,听上去像是手掌拍上去发出来的。 第二天我便开始发烧,高烧的很厉害,还满嘴胡话。母亲从信佛的外婆那里听来必须去找个“懂这行”的人指点下才行,即便是一直很看不起这个的父亲也不得已答应下来。 找到所谓的行家指点后父母去指定的地方指定的时间烧了包,据说回来的时候我就退烧了,当然我本人根本不记得这些事,只知道高烧到意识模糊的时候只能看到头顶天花板上满是黑色的脚印。 病刚好的时候同桌来探望,他告诉我七月半那天晚上有人淹死在江里。我说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同桌却神秘地说那人个子瘦长,精神有问题,而且到现在也没找到尸体,而最后同桌还补充了一句。 “他就住你隔壁。” 我这才明白,原来那个人经常被关在医院里,而他的父母很少回来收拾房间,一直到高三毕业这个精神病患者的尸体依然是个迷,只是听说他以前一发病就喜欢倒着走路,绕着平房区一走一整夜。 ...
引子 中世纪的英国,有着那么一种看似野蛮残酷的传统。违背法律与道德的暴徒们一旦激起民愤,被捕捉后,在处死前,会被活活地剥下一部分皮肤,制作成精美的“人皮书”。这些以人皮为封面的书中,记载的是人皮主人的全部罪恶。 传说,人皮书上的人皮是有灵性的。它们会带着怨念,把生前的自己的灵魂传承给持有人,让他也变成一个恶棍,最后被死亡召唤。 A 西门外旧书店的老板老杜登门拜访了我。做为旧书店的熟客,我这个小有名气的时事评论作者和老杜相当熟悉。 老杜开门见山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说我几天前从他那里买走的那批旧书中,有本书是他搜寻了好久才找到的,对他有些帮助,因为还没来得及整理,所以被我买走了。现在,他愿意出双倍的价格买回去。 我微笑着推托说,自己的书房是一团糟,需要点时间来寻找,如果找到的话,就马上把书送回旧书店去。 送走老杜,关上房门,从新购买不久的旧书中,我找到了老杜说的那本。这本书封面和封底,呈现出阴沉的黄色,像极了被烟熏久了的手指的颜色。 书的封面和封底上,找不到一个字,没有出版社,也没有名字。 把书拿在手里,感到入手冰冷,书封有着纸张没有的特殊质感,感觉像人空手在冬天里抓住一条冬眠的蛇一样,又冷又滑腻。 我翻开这本书当时就觉得奇怪,所以随手放进要买的书堆里。 书里面的纸张已经卷边,泛黄,这本书是手写的,那种带着花边的英文字母,洋溢着中世纪贵族们的书写风格。 翻看完这本书后,我就彻底放弃了把它送回去的念头。根据书里的记载,这本书是一本人皮书。 封面人皮的主人叫赛特·威廉,是一个中世纪英国凶残的强盗,他喜欢虐杀平民和女子,把他们的咽喉割断,然后用麻绳勒住咽喉吊起紧绷的麻绳,会让伤口受压迫,减缓人的死亡速度。于是,人咽喉里奔涌而出的鲜血就会把麻绳浸透。赛特把这种绳子当成一种战利品。他喜欢把这些绳子搜集起来,没事的时候拿出来把玩。 被捕后,赛特被处以绞刑。法官为平息民愤,把他面部的皮肤取下来,做成了这本人皮书。而那些浸血的绳子,也被割成小段向平民出售,意思是将赛特碎尸万段,以解民恨民怨。 对我来说,拥有这样一本人皮书,简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这是一件具备社会与文化意义的收藏品。我瞬间做出决定,把这本书留在家里,当成“珍宝”。 B 我又多次找借口,推掉了老杜要回人皮书的要求。我逐渐喜欢上了人皮书的触觉,每天要拿出来用干净的毛巾擦拭一番,然后读一读赛特的故事。 我照例走进书房,发现书房的桌子变得凌乱。我的心猛地缩紧,难道有人夜里进了书房,拿走了自己的“珍宝”? 所幸的是人皮书没有丢失。只是,我发现,在桌子上,多出了几小段麻绳,这些绳子大概有两个大拇指粗细,不过,麻绳的颜色却显得发紫,发闷。拿起来仔细端详,还能闻到一股略微的腥味。 我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这就是人皮书里所说的漫血的绳子。只是这些东西怎么会出现在书房里?我拥有人皮书的事情,大概只有老杜知道。但他没有挑明,如果是他进来的话,恐怕早就把书带走了。 如果不是老杜,谁又会用这些浸血的麻绳开玩笑呢,一切与书内的记载如此吻合?我越想,越心慌,觉得书房里似乎多出了一双窥视自己眼睛,我所做的一切,似乎都逃不出这窥视。 为找出血绳出现的原因,我决定不眠不休找出答案。但计划被一种神奇的力量破坏了。以往赶稿子的时候,我可以凭一杯咖啡就熬过一个长夜。现在,前一刻还精神奕奕,但下一刻就感觉眼皮发沉,无法控制。 C 几天后,家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自我介绍说,自己叫申鹏,来自上海。他对我说:“我是一个心理医生,你现在正处于一种奇怪的病症当中,你知道吗?” 说着,他向我出示了他的咨询师资格证。他说,自己是来杭州旅游度假的。昨晚,他看到我在街上,手里拿着一根麻绳游荡,看上去像一具行尸走肉。他从我没有神采的双眼看出,我患上了梦游症。 申鹏本着医生的天性,跟着我一路走来,见到我回到家,反手关上了大门。 这个消息让我惊讶,但也长出了一口气。这样就大概符合了家里出现浸血的绳子的原因。我对梦游也有一些认知。我觉得,是这段时间太紧张那本人皮书,又熟悉那本书记载的事情,对自己形成刺激,导致梦游的出现。 我对申鹏表示感谢,并表明会尽快去医院检查和治疗。 次日早上醒来,我发现事情变得更加糟糕。我在卧室的窗上发现了一只被吊在那里的猫。猫被套在一个麻绳的绳套里,眼里充满了恐怖。猫的上身,皮被剥下了一半,垂在那里,裸露出的粉红色的肌肉让人触目惊心。 我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手。手上,胳膊上,果然有凝固的鲜血。在窗台上,扔着一枚沾血的刀片。我觉得头皮发麻,走过去,强忍着恐惧,把猫的尸体从绳子上解下来。猫咽喉处,有狰狞的伤口,像咧开的小嘴,似乎在对着我微笑! 我神经质地一把把猫尸丢在地板上,粗重地喘息着。自己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我决定把那本人皮书锁起来,不再翻阅。 这么做没能拯救我的症状。几天后,我发现在客厅大门上,用麻绳吊着一只同样让人感到可怜的狗。噩梦样的经历,让我简直要发疯。我开始犹豫,要不要把人皮书送还给老杜?或许这样能把自己从噩梦般的生活里解救出来。 D 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我接到了一封信。信上说,他知道我手中有本人皮书,希望我能把这本书转让给他。但人皮书这样的古董,一般被发现都会被国家要求收回到博物馆。所以,他希望我能悄悄跟他联系,他愿意出一大笔钱。信末,还留着一个电话号码。 我马上拨打了那个电话,一个声音沙哑的男人说,自己是人皮书的研究者。他说:“你最好还是考虑一下,尽快把那本书给我。从以往的研究里,我发现,人皮书是具备灵性的,和它在一起久了,你会被那人皮的主人的灵魂侵蚀,变得像他一样邪恶。” 我呆立在那里,想起最近一段时间,自己反常的举动和经历,我出了一头的冷汗。难道,这个男人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人皮书真能把那邪恶的灵魂传承吗? 一周后,我和他初步达成协议,同意转让手中的人皮书。只是在价格上,还存在着异议。我上互联网查过。一些国外的专家意见是,如果真的谁发现人皮书,那么因为它是有市无价的东西,很可能让发现者一夜之间由穷光蛋变成百万富翁。但电话里的男人只愿意出十几万,来收购人皮书。 我再次拒绝了神秘男人的小幅加价。我直截了当地说:“我要五十万,否则我们就没有再联系的必要了。”放下电话,我得意地想着账户上会一下子多出一大笔钱款,我可以得到许多梦寐以求的东西。他既然对人皮书这么渴望,就一定会最终同意我的报价。 简单地吃完晚餐后,我想洗个热水澡,然后回卧室休息。刚刚泡在充满了泡沫,温暖的浴缸里,我就觉得自己的眼皮又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沉。恐惧像魔鬼一样再次占据了我的内心。我提醒自己,不能这样睡过去,不然极可能再次开始梦游,做出那些让人恐怖的残忍的举动。可是,意识还是一点点陷入了沉睡当中。 醒转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我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猛地起身,突然觉得自己脖子上火辣辣地疼痛,打开床头灯,对着镜子仔细观看。我发现,自己的脖子上竟然被割开了一个细微的刀口,刀口的外沿上,还挂着大小不一的血珠,看上去有说不出的诡异。 大概再差几毫米的距离,就会割断动脉与咽喉。我浑身一下子变得虚脱。我无法想象,如果刀口再深一些,自己现在就是一具没有知觉,冰冷僵硬的尸体了。 这种假设,让人浑身战栗。我惶然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很快就看到了扔在地下的一枚刀片。刀片上的血凝固了很久,斑驳得让人心惊。 E 再也不敢有其他任何的想法,我马上到医院对伤口进行了处理。简单包扎后,一回到家里,我就迅速拨通了那个神秘男人的电话。没等神秘男人说话,我脱口而出:“你告诉我怎么交易。 神秘男人对于使用快递或者邮寄的方法放心不下,他要求我和他当面交易。他会把现金当面交给我。而我必须带去那本人皮书。 交易的地点,在杭州机场高速路旁一个偏僻的镇上。那里的高速路口边,有一家残破的加油站,废弃多年,不容易引起他人的注意。 他还交代我,一定不要开车前往。如果残破的加油站门前忽然多出了一辆汽车,难免会让人感到怀疑。交易的时间,定在了凌晨时分。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在无人的午夜出发,骑自行车赶到那里,然后把自行车一起带进加油站破旧的房间之内。 一切准备就绪后我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把那本人皮书尽快送出去。无论如何,自己也不想再次陷入其中,尝试被自己割断喉咙的滋味。 午夜,我从书房找出了那本人皮书,把它塞进背包里然后出了家门。打开院门四下张望,杭州街头除了昏黄的路灯外,没有一个人影,我这才推出自行车,匆忙地向着约定的地点而去。 深夜,罕有车在高速路上通过。我走的是高速旁乡间的土路。远远就看到了目的地。 夜色里,加油站像个静静卧在那里的怪兽,里面没有一丝的灯光。 我拿出电话,拨打那个号码。片刻,加油站的房间里,有微弱的手电光照射出来,给我指明了交易人所在的房间。我推着车向里走,到处黑洞洞的。手电光熄灭时,我心里略微有些紧张,似乎自己会被黑暗里的怪兽吞噬一样, 猛然,背后有风声响起。我一惊,嘴已经被人捂住。胳膊被人反剪,不知谁向我嘴巴里塞了一团布,然后,我被推搡着,向加油站后的休息室走去。 休息室里点着一盏油灯,昏暗的光线下一个面容彪悍凶残的大汉正坐在那里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玩味。 休息室里,房梁上吊着一根粗大的麻绳,麻绳下面放着一个塑料盆子。而在一边,一个老人手里拿着一把寒光闪烁的刀,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仿佛一个猎人,贪婪地盯着自己的猎物。 F 我嘴里的布被取了出来,喘息着,想着对策。我故意镇静地问那人:”难道你们想杀人灭口吗,实话告诉你们,我也是防备着你们的,我带来的人皮书是假的。我怕被你们拿走书而不给我现金,早就把那本真的人皮书藏在了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男人”嘿嘿“地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说:”傻瓜,这只是一个游戏。你得到的那本人皮书也是假的。他是我上一个猎物身上的皮肤,所以毫无价值。你的皮肤会在今夜后也变成一本人皮书,它将被我们用来诱惑下一个猎物。“ 我目瞪口呆。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根本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神秘和诡异。自己,竟然也只是别人手里的玩物。 想到自己即将死去,我竟然冷静了下来:”你这样做,究竟有什么好处?既得不到钱财,还要背上杀人的罪名。不如你放了我,我把我所有的存款都给你。这件事情,我也会当做没有发生过。“ 那个大汉阴笑着说,”小子,这招不管用的。我求的就是刺激,享受的就是整个游戏过程。残忍也好,变态也罢,你只能自认倒霉了!“ 这时,他将我一把推翻,牢牢地按在地上,粗暴地撕去了我的上衣。刀慢慢地逼近,刀锋冷得让我的肌肤开始战栗。他似乎很享受这个让别人恐惧的过程,脸上竟挂着浅浅的笑容,只是那笑容,让人不寒而栗。 ”不许动!“ 猛然,四面亮起了刺眼的灯光。一群警察冲了进来,手里的枪指着这些要夺走我生命的”屠夫“。 ”你他妈的报了警?“他忍不住破口大骂了起来,”买卖人皮书,你也会坐牢的! 我一脸的茫然。这个时候,那个自称心理医生的申鹏从警察身后走了出来,冷笑着对这些人说:“不是他,是我。” 说着,他从我的包里掏出了那本人皮书,温柔地拿在了手里,他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本书上的皮肤来自于上海的一个年轻人,叫申天,他是我的弟弟。” 原来,申天得到人皮书后,把消息告诉过哥哥,之后不久就发生了一些怪异的事情。慌乱的申天向哥哥求助,但是,很快他又拒绝了哥哥的帮助,因为有人要高价收购那本人皮书。 可申天带着人皮书去赴约后,再也没有回来。后来,警方在杭州郊区一栋废弃的破房子里,找到了他残缺的尸体。申鹏就此来到杭州,他猜测这些凶手会在这里继续出现。 果然,凶手在这里制作了人皮书,然后给旧书店老杜一大笔钱,要他把这书流通出去。这整个过程就是一个残忍的游戏,他会利用书店老板,向购买人皮书的人提出回购,促使购买人发现人皮书的秘密。 然后,凶手会接着制造一些怪异的现象,用催眠剂和气体麻醉剂把购买者麻醉后,布置一些类似于浸血麻绳和杀死动物的格局。他变态地享受着购买人惶恐的过程然后再以研究者的身份进行求购,只要对方前来赴约他就认定这个人足够贪婪,把他杀死做成人皮书再寻找下一个目标。 我几乎是个例外,固执于价格而迟迟不肯交易,这让“屠夫”很愤怒。他们甚至商量好了要给我多一点折磨。后来,还是申鹏为了查找到这些凶手,用气体麻醉剂麻醉了我在我脖子上轻轻地割开一个伤口,导致我内心的防线彻底崩溃,才快速促成了我与这些人的交易。 申鹏拉着惊魂未定的我,诚恳地说“对不起!”我紧紧地拉住他的手我知道,就算他不那么刺激我一下,这些“屠夫”也会继续把价格开高,吊足我的胃口,然后把我残忍地杀害。 G 那个“屠夫”交代完了所有的罪行。他用人皮书这个道具,杀害了十四名被动的“游戏”参与者,别人的哀号与求饶,让他内心变得更加嗜血而亢奋。他就是个变态杀人狂。 但他留下的话却让我深思。那个人在交代完罪行后邪恶地笑着说,那些目标死得不亏,因为杀死他们的不是我,是贪婪。 ...
楔子 生活每天都在发生变化。而变化,往往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契机。或是因为一个人,或是因为一件东西。 (1)神秘的大盒子 章娉娉一个晚上都很沉默。她脸色苍白,眼角的余光一直忐忑不安地盯着后车座上那个五花大绑的盒子。好像里面装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随时都有可能揭开盖子跳出来。 一个钟头前她打电话给我,要我载她去一个地方。去接她的时候,就看见她抱着这个盒子从楼上走下来。手里还拎着一把栽花的小铁铲。 车子按照她的要求驶往荒芜的郊外,停在一片漆黑的小树林前,她示意我带上那个盒子跟着她走。 盒子很轻,只是一个婴儿的重量。不知怎么,我感觉那里面似乎有一双诡异的眼睛在盯着我看,盯得我发毛。 “娉娉,这盒子里是什么?”我忍不住问。 “知道潘多拉盒子的故事吗?好奇心会害死人的。快,帮我埋掉它!”她把铁铲扔给我,冷冷地说。惨淡的星光下,她的脸上写满了惊惶和恐惧。 二十分钟后,我们埋掉了那个盒子,并且在上面压上了一块大石头。 回来的路上,她仍然频频回头,眉梢眼角潜伏着隐约的惊悸。仿佛担心那个盒子会从土里爬出来,重新出现在后车座上。她诡异的神色,不禁让我的后背爬上一丝凛冽的寒意。 (2)诡异的生日礼物 这一晚我辗转反侧,迷迷糊糊中反复做着一个怪梦,梦见那个盒子被打开了,先是从里面伸出一双惨白的小手,接着是一颗模糊的小脑袋。 下半夜两点多的时候我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惊醒。刚打开门,章娉娉就面如土色地冲了进来。 “保乐锋,它回来了。” “谁?”我头皮一炸。 “就是它。它推开了石头,从土里爬了出来。”她瞪着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绝望地看着我,语无伦次。 我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 “章娉娉,盒子里倒底是什么?”我问。 “是娃娃。”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它是鬼。” 十八岁生日那天,妈妈从日本给章娉娉寄来一个包装得非常精美的大盒子。拆开一看,里面是一个漂亮的手工娃娃。而令她极为惊讶的是,它跟她十分相像!乌黑飘逸的长发,白里透红的皮肤,就连略带忧郁落寞的眼神,都与她惟妙惟肖。 妈妈说这是人皮娃娃,是特地请人按照她的相片做的。它周身的皮肤都是真的,包括头发。第一次给它洗澡的时候,她抚摸着它曲线玲珑的身体,惊叹于工匠的巧夺天工。雪白的炽光灯下,它的瞳孔还会随着光线的强弱而自动收缩,为这张冷漠的脸赋予了一种微妙的表情。她怀疑,只要给它装上一颗心脏,它就会跟她一样拥有了鲜活的生命。 (3)可怕的诅咒 妈妈出国多年,一直以来,章娉娉就跟同学俞丽茗住在一起。俞丽茗从来都不喜欢这个娃娃,说摸上去的感觉就像一具干尸。章娉娉不在的时候,她总是用一块红色的手帕盖住它的脸。这张酷似娉娉的脸,眼波流转中绽放着异彩,令她胆颤心惊。 人皮娃娃的到来让章娉娉的生活发生了匪夷所思的变化。凡是她曾经诅咒过的同学,一个一个都诡异地遭到了噩运。 先是印小东骑单车掉进了沟里; 再是解宁宁吃饭的时候让鱼刺卡到了脖子; 还有王平平,就跟她所期望的一样,整个上午都在流鼻血。 这个人皮娃娃似乎拥有一种诡秘的力量,可以感应她的意念并帮助她实现愿望。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沾沾自喜,直到同桌卓小彦的死,方才唤醒了她的恐惧。 那天,卓小彦把一只青蛙塞进了她的书包,当她掏东西的时候,手指猛地摸到一把冰凉滑腻的东西,吓得要死。于是,她跳上桌子大声喊:我希望你出门就被车撞死!一个小时后,她走到学校门口,就见他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 她蹲下去,用手去捂他汩汩流血的嘴,怎么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4)恐怖的人皮娃娃 俞丽茗说,其实我早就发现这个娃娃有问题。有一天,我明明记得早上它穿的是一件粉色的洋装,可是不知在什么时候,它居然换上了一套白色蕾丝的连衣裙。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脸色白得像纸,有汗一点一点渗出鼻尖。 “娉娉,还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她压低了声音,瞪大惊悸的眼睛说,“最近我一直不停地做着同一个古怪的梦,梦里有个冰冷的声音恶狠狠地对我说:‘好闷啊,快把红手帕拿开!’” 章娉娉发出一声惊叫,抱着脚蜷到沙发里去。眼前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个画面:有次她无意中透过挂在墙上的镜子,看见娃娃的脸歪向俞丽茗的一边,目光恶毒面色狰狞。她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身去,却发现它已经恢复了原来那副呆板冷漠的表情。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这只是幻觉。 她决定扔掉这只恐怖的娃娃。她不敢想象,留下它还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她甚至怀疑,它正在实施一种有计划的侵略。首先是她的意念,然后是她的身体。最后,它会将她取而代之。 (5)一张破碎的脸 她将它扔到了楼下的垃圾桶,看着环卫工人将它抛到车上去。庞大的滚动带一点一点地碾压过它的身体,先是脚,接着是腿。她似乎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空气中还飘浮着血液的咸腥味道。突然,她看到它露在外面的脸抽搐了一下,呈现出一种痛苦的表情。 她惊恐地揉揉眼睛,以为再次出现幻觉。它仰面躺着,深邃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她,盛满了复杂的情愫。那绝对是一双真实的眼睛! 她浑身冰冷地退下窗口,迎面看见了俞丽茗站在后面发抖。 “你听到了吗。它说,我会回来的,你们赶不走我。”她哆嗦着嘴唇说,“它说,它不是娃娃,它是鬼。” 章娉娉一夜未眠。天快亮的时候,在迷迷糊糊中突然感到有一双冰冷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身体,同时有个阴恻恻的声音在耳边说: 皮肤好滑啊。 她陡然间惊醒,毛骨悚然地弹起——那个已被扔掉的人皮娃娃,居然再次出现在这个屋子里!只是它全身布满了伤痕,扁扁的,皱皱的,看上去就像一张被揉烂了又重新拼接起来的画。最可怕的是它的脸,五官不成比例地扭曲着,眼球跟牙齿挤到了一起。 它,真的回来了。 (6)重回魔窟 章娉娉坐在我对面的沙发里,双颊深陷嘴唇青紫,黑洞洞的眼睛里盛满细碎的惊恐。她无助地看着我,有气无力地说:“保乐锋,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就让它跟卓小彦的死一起成为永远的秘密。可是,我低估它了!它既然能够感应到我的意念,那么就算把它埋到天边,它还是有办法回来的!” 她说,跟上次一样,刚才她从梦中惊醒,就看见它安静地躺在那个白色的大盒子里,就像从来都不曾离开过。 “我摆脱不了它了。”她喃喃地说,牙齿咔咔地响。 我抚住她的肩膀,故作镇静地说:“别怕,一种东西出来,总会有消灭它的方法。对了,丽茗呢?” “啊,她还在家里!”她如梦初醒,“一直以来,它对丽茗都有敌意,我担心丽茗会有危险!” 我从厨房里抓起一把剪刀跑了出来,说:“快,我们回去看看。” 转身的刹那间,我隐约看见章娉娉的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 她们住在二楼。房门虚掩着,里面漆黑一片,悄无声息。章娉娉紧紧拉着我,手心里攥满了不知道是谁的汗水。 “丽茗。”她轻轻地叫了一声。颤抖的声音在黑暗里四处碰撞,碎成一地。 啪!灯亮了,俞丽茗穿着白色的睡衣站在客厅里。 “娉娉,这么晚你跑哪去了?害得我一直在担心!”她责怪地说。 (7)是谁在撒谎 “丽茗,那个娃娃呢?”章娉娉惶恐地问,仿佛它随时都会从哪里跳出来咬她一口。 “什么娃娃呀,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俞丽茗说。 “不对。它刚才明明就在这里的。”章娉娉不可思议地指着沙发。那里果然放了一只白色的大盒子,只是里面是空的。 她突然跳了起来,恐惧地指着俞丽茗说:“你就是人皮娃娃!” 空气在刹那间凝固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俞丽茗的脸上现出讶然的神色,摇了摇头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保乐锋,杀了它!”章娉娉嘶声大叫,“人皮娃娃上了丽茗的身!” “娉娉,你疯了!”俞丽茗上前一步,去捉她的手臂。 “是你,是你杀死了卓小彦!你是凶手。”章娉娉惊恐地后退,哗啦啦撞翻了桌椅。身后的一个花瓶应声而碎,砸在她的头上。鲜血霎时淹没了她的脸。 我想都没想,将剪刀插进了俞丽茗的胸口。 一分钟,也许有十分钟之久,我们三个人以不同的姿势定格。章娉娉满脸是血地躺在血泊里,俞丽茗倒在沙发上,我则不知所措地傻站着,脑海一片空白。 (8)真相,始料不及 突然,我听见一阵阴恻恻的冷笑。接着就看见章娉娉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副无比诡异的笑容。那笑容在鲜血的衬托下莫名的阴森恐怖。 “她死了!你杀死了她。”她得意地说,“知道么,我盼了这一天很久了!” “什么?”我惊诧莫名。 “该死的俞丽茗,你不是要跟我争卓小彦么?哼,我得不到的,就要毁掉!一个一个都毁掉!”她瞪着我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笨蛋,你真以为卓小彦是被人皮娃娃害死的?不是,他是被我推到车轮下的!根本就没有什么人皮娃娃,那都是我编造出来骗你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也喜欢俞丽茗吗?哼,这样很好啊,你们三个人都到地狱里打情骂俏吧!哈哈哈。” 在她肆虐的笑声里,俞丽茗突然慢慢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手里握着那把剪刀。 “一直以来我都怀疑卓小彦的死与你有关,没想到你真的这么狠心。”她泪眼婆娑地说。 章娉娉的笑容霎时如烟花般衰败。 其实,我在帮章娉娉埋那个盒子的时候就心生疑窦,后来忍不住回去了一趟。原来那个盒子里只装了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出于好奇,我给俞丽茗打了电话。我们两个都猜不透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于是决定以静制动。 真相,是我们始料不及的。 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的欲望。一个人过于自私和贪婪,最终只会害人害己!其实我多想告诉娉娉,一直以来我都是喜欢她的。就像她喜欢卓小彦一样。可是,喜欢一个人并不是非要去占有,而是应该祝愿她(他)得到幸福——如果她不是那么执着,懂得放手,那么,等待我们的未必不是一片碧海蓝天。 ...
1、 我讨厌坐大厦的电梯,因为电梯里镶满的镜子,即使一个人也会显得十分拥挤。那些熟悉的面孔具有混淆空间的力量,令我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界线。而令我更加恐惧的是,会突然看到一张陌生的脸在万头攒动中对着我冷笑。 7、8、9……我紧张地盯着变幻的指示灯。当数字跳到13时,电梯叮的一声停了。轿厢门缓缓拉开,一团阴冷的风飘了进来。我拼命地敲打着关门键,谢天谢地,门终于合上了。 几个月前这栋大厦发生了一桩惨案。一个变态狂趁保安不注意溜了进来,袭击了13楼的一间办公室。时值深夜,办公室只有一个女人在加班,凶手秉刀直入,将她凶残地砍死。 女人被发现的时候就躺在电梯门口。她伸着双手,绝望地瞪着那扇近在咫尺的生命之门,满心不甘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事后人们揣测,如果当时她跑快一步进了电梯,结局说不定就会改写。可“如果”只能是“如果”,人生没有回车键。 惨案发生后13楼的人开始陆续撤出,变成空楼。可据说有时电梯经过这里时还会停下,外面却空无一人。尽管没有看到什么具象的东西,但已足够令人们谈虎色变。 这样的怪事我和同事们也经历了几次,好在我们是做惊悚灵异类杂志的,已经被鬼怪故事锻炼得提高了免疫力,所以不至于跟别人一样惶恐。我们分析这可能是无聊的人所搞的恶作剧。 真相如何没有人知道。我只知道,我们没有搬离的主要原因其实是因为没钱。受经济危机的影响,杂志行业也每况愈下,而我们所做这类更是受到很多方面的限制,举步维艰。为了节约开支,工作人员一减再减,现在只剩下五个人了:粟雪,唐戟,米娜,新来的美编裘海,还有我——这家小杂志的老板兼主编。 2、 当我踏进办公室时,粟雪正跟裘海歪缠。这个花痴,向来见了帅哥就挪不动腿。我轻咳了一声,两个人闪电般弹开,粟雪的脸上现出了不自然的笑:“夏姐,我正在研究裘海的鱼。” 裘海的桌子上多了一个椭圆形鱼缸,里面有几条金鱼正百无聊赖地游曳着,见我靠近,立刻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瞪着我。 “别怕,这是风水鱼,可以挡煞的。”裘海连忙解释。 原来的美编小乔不久前在乘坐地铁时出了意外事故,葬身铁轨。替代她的裘海并不是应聘者中最突出的一个,不过胜在态度诚恳,大学毕业没多久的他急需锻炼机会,所以愿意拿很少的钱干更多的活儿。出于控制成本的考虑,我录用了他。好在他没有令我失望。职场新鲜人对于工作总是充满了激情,而且富于创新精神。作为时尚达人的他喜欢研究一些非主流的东西,比如星座,血型,塔罗牌,现在竟又玩上了风水鱼。 “挡煞?真的那么神?”我半信半疑打量着那只鱼缸。 “是的,我听说这栋楼不久前死了人,所以我弄了几条鱼来帮我们化解一下煞气……” 他的这番话引起了其他同事的兴趣,纷纷聚拢过来。 “给我也弄一条挡挡煞吧,最近搭电梯时经常会停在13楼,真是倒霉。” “我也要……” 鱼缸里刚好五条鱼,每人各据一条,最后裘海指着余下的那条对我说:“夏姐,这是墨龙睛,又叫黑牡丹,乃鱼中龙品,非您莫属。” 那条鱼通体乌黑,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世上有些事情不求甚解,但求心安。于是我便笑纳了裘海的美意。 3、 裘海的鱼缸从此成为办公室一景,闲暇时大家便围坐一旁赏玩谈笑。看得出他们跟我一样对于“风水鱼”之说存疑,只不过将其当成调剂生活的一种业余爱好。然而令我们备感诧异的是从那之后电梯经过13楼,再也没有发生任何异状。——是巧合还是风水鱼真的起了作用?不得而知。 一周后的早上,值日的粟雪突然发出一声惊叫:“咦,花旗不见了!” 花旗是一条鱼的名字,它颜色斑斓,尾翼展开的时候很像彩色的旗帜,因此得名。它是裘海的风水鱼。裘海没事时就蹲在前面逗它,爱不释手。可现在它不翼而飞了,余下的四条鱼无精打采地游曳着,神情透着落寞。 没有人承认动过它,它就象魔术师手里的道具一样离奇地失踪了。 接着又有人发出惊叫:“裘海呢?裘海哪里去了?” 我这才发现裘海今天没来上班。粟雪拨通了他的电话,一个冰冷的女声告诉她: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裘海是个时间观念很强的人,从来没有出现迟到早退的现象,因此我们推测他可能临时遇到了什么急事,说不定过一会儿就会跟从前一样,笑嘻嘻地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奇怪的是直到下班,他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他的座位依然是空的。我们不得不相信,裘海失踪了,就像那条鱼一样。 三天后,终于有人发现了他的踪迹。是在距离市区十多公里的海边,一个名叫小石岛的地方。一支钓鱼竿,一盒虫饵,一个装着几条杂鱼的小水桶,还有一只散落在断崖边上的旅游鞋,这些信息表明裘海应该是在钓鱼时发生了意外。警察抵达现场后马上联系当地渔民进行打捞,可是忙活了一天无功而返。这是意料中的事,小石岛水流湍急,掉下点什么就像泥牛入海。 毫无疑问,裘海已经葬身鱼腹了。 4、 裘海的遭遇彻底颠覆了风水鱼挡煞之说。 愤怒的同事们提议将鱼缸扔掉,却被粟雪拦住了。她瞪着眼睛说:“你们不觉得那条叫花旗的鱼跟裘海的失踪有着某种联系吗?——它在裘海失踪的同时也离奇地消失了!我想说的是,莫非这些鱼在成为我们的风水鱼的那一天起,就开始与我们的命运息息相关?它们活我们就活,它们死我们也得死!” 粟雪的话引起了一阵骚动,大部分人半信半疑,怀着敬畏的心重新审视鱼缸里的那些小鱼。 “你们别再迷信了,不过是巧合而已!”一向特立独行的唐戟突然大声说,“不信我现在就示范给你们看,它们只是很普通的鱼,什么也说明不了。”说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手伸进了鱼缸,将自己的那条鱼捞出来转身扔进马桶,按下抽水键。 小鱼在惊涛骇浪中奋力挣扎,努力想要扭转自己的命运,但最终还是失败了,绝望地消失在漆黑的下水道里。 然后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唐戟突然倒在了地上,像吃了耗子药似的痛苦地抽搐着!办公室里顿时乱成一团。我竭力保持镇定,拿起电话叫救护车。可是有个人眼疾手快地拦住了我,竟是唐戟。他得意地甩甩头发说:“别紧张,我还活的好好的呢。” 嘁,原来只是一个恶作剧。唐戟这一闹缓解了压抑的气氛,大家纷纷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只有粟雪还直直地盯着那只鱼缸,眼睛里闪动着惊悚的问号。 5、 第二天早上,跟失踪的裘海一样,唐戟没有来上班,电话也打不通。不详的预感就像一群乌鸦,遮天蔽日地袭击了办公室。我们望着那个空荡荡的位子,不约而同地想起粟雪的那番话。难道不幸而被言中,唐戟真的发生了意外? “这会不会是另一个恶作剧?”米娜说。 “不会,唐戟是个有分寸的人,不会拿工作开玩笑。”粟雪反对。 我赞成粟雪的判断。况且我还知道唐戟正准备与女朋友结婚,而结婚是需要钱的,因此他比任何人都看重这份工作。这样一想我的心更加忐忑了,提议去找他。 唐戟不同于裘海,由于共事多年,我们熟悉彼此的情况,于是很快就找到了他所租住的公寓。乘电梯上楼,来到他家门外,敲门。没有反应,可房间里分明有电视的声音。我们不禁面面相觑,手心里攥了一把冷汗。 我们叫来了保安,用备用钥匙打开了房门。电视机开着,客厅里却没有人。桌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啤酒罐和隔夜的饭菜,散发着一股呛鼻的馊味。粟雪走到卫生间门口,推开,顿时发出一声惊叫!只见唐戟穿着皱巴巴的睡衣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整个脑袋都淹没在飘浮着污物的抽水马桶里。保安壮着胆子过去拉了一把,没拉动,他僵硬得像一尊泥塑。看来他的这种姿势已经保持了很久了。 唐戟死了。就像他杀死那条风水鱼一样,死在了马桶里。 唐戟被担架抬走的时候,粟雪终于哭了出来,“我早就说过风水鱼的命运是与自己相连的,他就是不信。”一向冷静的米娜也方寸大乱:“天哪,幸亏那天我们没有把鱼扔掉,否则我们都会死!” 而此刻率先跳进我脑海的是:今天的鱼喂了吗? 6、 那只鱼缸真的很漂亮。细沙碎石,珊瑚海藻,就象一个微观的海底世界。可现在它在我们的眼睛里,俨然已变成一具恐怖的水晶棺材。除了喂食谁也不敢靠近它。就像水里会突然伸出一双手将我们拖进去。是的,有一双看不见的魔鬼之手,在黑暗中操纵着我们的命运。 每一天我们都是在心悬一线的恐惧中度过的,就连鱼儿吐个水泡都令我们心跳半天。喂最好的食物,换最干净的水,祈祷它们长命百岁,这些是我们每日必修的功课。因为它们的命运就是我们的命运。 可即便如此小心,还是有一条鱼死了,是属于粟雪的那条风水鱼。它死于前一天夜里,早上发现时已经膨胀变形了,两只大眼睛愤怒地瞪着,一副死不瞑目的惨状。 粟雪面色惨白地站着,自言自语地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然后僵直地走出了办公室。没有人敢伸手拦她,都担心会沾上她身上的霉气,变成万劫不复的下一个。 我承认我很自私,面对死亡的威胁,最直觉的反应就是明哲保身。 傍晚,我收到了粟雪的死讯——精神恍惚的她掉进了路边的一个人工湖。 现在,鱼缸里只剩下了两条鱼。它们仿佛预知到了什么似的,开始躁动不安,尾巴不断地搅起混浊的浪花。 米娜一直很沉默,但是嘴唇抖得厉害。我故作镇静地倒了一杯温水给她,安慰她同时也安慰自己,“放心,我们不会那么短命的。” 米娜一听到“短命”这两个字,马上从椅子上跳起来崩溃地大叫:“我不要死!我才26岁,还没有结婚生孩子,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为什么要死!?”她激动挥舞的手打飞了水杯,喀嚓!鱼缸发出了恐怖的声音,它被水杯击中了! 办公室里瞬间水漫金山。那两条鱼也随着水流来到了地板上,扭曲着,挣扎着,就像两颗濒死的心脏。我蹲下去抢救它们,米娜却尖叫着冲了出去。不幸的是,这两条鱼都被她的高跟鞋踩得肠穿肚烂。当然也包括我的那条墨龙睛。我的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我们的死期到了! 7、 我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呆坐了很久,直到被窗外的钟声惊醒。这才拿起包,走进了三面都是镜子的电梯。我闭上眼睛,祈祷快点离开这里,可是电梯却叮的一声停在了13楼。跟往常一样,我拼命地敲打着关门键,轿厢门缓缓合上。可是一双手突然在最后的一刻插了进来,将门拉开。 “救命!”一个满脸是血的女人趴在地上对我喊。 我的头轰的一声,浑身的汗毛集体竖起来。我下意识地抬起脚对着那颗头颅用力踹了下去,一下、两下、三下……直到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电梯重新启动了,我虚弱地蹲在墙角,想起了那件令我永生难忘的事。 13楼女人遇害的那天晚上,我和同事也在加班。收工后当我们乘坐电梯准备离开时,电梯突然停在了13楼,门开之后我们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正从走廊的另一头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喊救命,她身后紧紧跟着一个面目狰狞、手持凶器的男人。眼看就要抵达的时候,不知道是谁迅速按下了关门键,将他们关在了电梯之外。 电梯载着我们垂直坠落。一阵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有人开始说话。像是梦呓,又像是为自己寻找一个心安理得的理由。 米娜说:那个男人有刀,我们什么也没有。 粟雪说:他象个疯子一样,我们肯定不是对手。 小乔说:那个女人流了好多血,我晕血。 唐戟说:作为这里唯一的男人,我必须对你们的生命负责。 我什么都没说,我无话可说,因为按下关门键的那个人就是我。 从13楼到1楼,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漫长到足够令我们将这件可怕的事情遗忘。所以当我们走出大厦的时候,马上若无其事地商量去吃什么夜霄。 8、 好象商量好了似的,再也没有人提起那天夜里的事。然而刻意的遗忘,并不能抹煞掉残酷的事实。13楼的那扇薄薄的门,扼杀的不仅是一条生命,还有我们的良知。 想到这里时,一道黑色的闪电突然袭击了我的脑海!那些带来凶兆的风水鱼,莫非是那个女人的诅咒?她痛恨我们见死不救,所以灵魂变成了鱼来找我们复仇? 我失魂落魄地走上街头。夜很黑、很沉,就像密不透风的裹尸布。我并没有注意到背后有一辆车子在偷偷跟着我。在一个偏僻的拐角处,里面突然伸出一双手将我拖了进去。在嗅到一股奇怪的气味之后,我失去了知觉。 当我醒来时是在一条陌生的巷子里。我抬起头,看到一个瘦长的身影站在我面前,他手里拿着一柄锋利的刀,迎着惨淡的月、迎着凄凉的风,一下一下剁在我的身上!我像垂死的鱼一样扭曲着,挣扎着,最后我终于看见了他的脸——那是一张无比熟悉的脸,是裘海! “你知道13楼死掉的女人是谁吗?她是我的女朋友!”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们都是罪人,你们都应该死!” 原来美编小乔受不了良心的遣责,跟网友倾诉了那件事。无巧不成书的是,那个网友就是裘海。愤怒的他想方设法查到了小乔的地址,跟踪她,将她推下了地铁,之后又混进了杂志社展开了疯狂的报复。他利用风水鱼作障眼法,杀死了唐戟,粟雪,米娜,现在轮到了我。 我刚才在13楼见到的那个女人就是米娜,她也是被裘海砍死的。而我却误以为看到了鬼。 “我就是要以牙还牙,让你们体验身临绝境的恐惧和无人援手的绝望。”裘海说,“其实当死亡预告开始时,你们如果能够对同事多一分关爱,我就没有动手的机会,可是你们却跟从前一样,在灾难来临时只知道明哲保身,结果只能害人害己——真正的凶手不是我,是你们的自私和冷漠。” 最后,裘海扔下了奄奄一息的我和一句话:祈祷吧,在你的血流干之前能有人发现你,更重要的是,他们不会像你们那样泯灭人性和良知! ...
一 张小北一个人坐在车里抽烟,他看了一下烟灰盒里的烟蒂,这已经是第七支了。 外面下着雨,很大。雨水肆无忌惮地冲刷着车玻璃,留下一道道毫无规则的雨痕。一道闪电划破黑暗,让张小北的心紧了一下。那一瞬间的光亮,让他想到了老六临死前,扭曲的脸上那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皱纹。 张小北低低地咒骂了一声,将烟狠狠地摁灭。一点儿火星溅了出来,闪了闪,落到他的手背上,留下了一点灰白色的痕迹。张小北的心又紧了一下,他想到老六灵堂前烧纸的火盆,里面就是这样灰白的灰烬。 张小北叹了口气,身子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仰面朝上,透过天窗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雨点密集地打在车身上,发出“啪啪”的响声,一下,一下,像打在他的心上。他的眼前又浮现出老六枯树皮一样的脸,一双灰白的毫无光泽的眼睛,还有……那双颤抖着的手,手背上大小不一的老年斑,像是土墙上爬满的蟑螂。张小北突然感到一阵胸闷,闷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拉开抽屉,手忙脚乱地摸索出一个药瓶,打开,倒出几粒丸,塞进嘴里。 张小北患有轻微的间歇性心脏病,已经好久没有发作过了,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痊愈了,可是,老六临死时,试图用颤抖的手去抓他,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地对他说完最后一句活,那灰白的眼睛死不瞑目地看着他,看得他一阵心慌后,他的心脏就一直在以一种极不规律的状态跳动着。 又是一道闪电,撕裂了灰蒙蒙的天,张小北像被狠狠刺了一刀,愣住了——他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站在雨中的人。准确地说,应该是一个站在雨中的黑影!一身宽大的衣服,戴着一顶草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见脸,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雨中。张小北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浑身的汗毛在一瞬间“腾”地竖了起来,他认识这个身影,甚至说是非常熟悉──老六!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张小北紧紧地抓着方向盘,手上的青筋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着,他圆睁着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那个鬼魅般的黑影,一种巨大的恐惧像一双大手,狠狠地抓着他的心,一下就给提到了嗓子眼…… 在“老六”死了以后,这已经不是张小北第一次看见他了。 雨似乎越下越大了,但“啪啪”的雨声却似乎越来越小,因为一切都被他自己的心跳声掩盖了,他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汹涌地向心脏奔来,他快要崩溃了! 是幻觉,这一切都是幻觉!张小北突然用两手抱着头,重重地趴在了方向盘上。尽管他很想看清楚那张草帽下的脸,非常想,但他不敢,他怕自己真的看见那枯树皮一样的脸,那样他一定会疯掉! 就在这时候,张小北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吱吱吱”,声音尖锐而清晰,像是一声炸雷,在他的耳边炸响!炸的他一哆嗦!他本能地看向车窗外,就看一眼,但眼睛就再也闭不上了。他终于看清了,一只枯瘦的手,长长的指甲,正一下一下地抓着车玻璃,发出一下一下的“吱吱”声,手的后面是一张枯树皮一样的脸,毫无光泽的眼睛正在瞪着他,苍白而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地蠕动着,张小北听不见他的声音,但却清楚地知道,他说的是:“好吃吗?要不要加点盐?” 三 老六家在村头,一圈低矮并且有些倾斜的石头墙里包裹着两间破旧的瓦房,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院子里很潮湿,有几个人在门口进进出出,看得出来都是村里来帮忙料理后事的老人。 看见张小北进来,他们似乎都很诧异。张小北有些尴尬,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个有些干瘦的老头走过来,问:“请问你们是……” 张小北看看苗青青,苗青青说:“我们是受人之托来看六叔的!”老头愣了一下,嘴巴张了张,最后只是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他们进去。 刚走到门前,张小北就被一阵潮湿发霉的气味给呛了一下,稍一犹豫,才踏了进去。屋里有两个老人正在忙着给老六穿衣服。那是一件深蓝色的袍子,料子很光滑,上面绣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寿”字。 老六半躺在床上,睁着一双灰白的眼睛,浑浊的眼球一动不动,就像一个拙劣的木偶任人摆布着。枯瘦的脸上没有一点肉,一层干瘪的皮包着两边高高的颧骨,嘴巴半张着,像一个黑洞。张小北突然想起了前不久在一次展览上见过的古代干尸,胃里忍不住一阵收缩。 苗青青走到床前,轻声说:“六叔,我和小北来看你了。” 老六没有任何反应,张小北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苗青青又说了一次,张小北看见老六的手似乎动了一下。苗青青转过脸,说:“六叔叫你过来呢!” 张小北往前走了两步,他看见老六的嘴张了张,说了一句什么张小北没听清,他又往前凑了凑,这一次,他听清了,那个沙哑的声音说的是:“好吃吗?要不要加点盐?” 张小北的心突然“咯噔”一下,心底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刚想往后退两步,却感觉有人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吓得他差点叫出声来。抓他的人是老六,那鸡爪般的枯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腕,手背上的黑色斑点像极了已经干涸了的血迹,张小北的脑中瞬间浮现出一个场景,一只枯瘦的手抓着一块石头一下一下砸烂一个孩子的头骨,黑色的血溅了一手,星星点点的。 张小北想挣脱,可那只手却抓得死死的,张小北没有想到一个临死的老人竟然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张小北挣了两下竟然没有挣脱,反倒离老六更近了些。他闻到老六身上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嘴巴依然在蠕动着,虽然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但张小北清楚地知道,他在重复着那句话:“好吃吗?要不要加点盐?” 张小北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打心眼里感到害怕,他不敢再看老六的脸,但却没来由的感到老六在对着他笑,诡异的笑。 就在这时,抓着他的手忽然松开了,张小北没有提防,一下子向后退了好几步,差一点坐到地上,慌乱中碰到了墙角的一排木头架子,架子摇晃了两下,一个瓷罐掉了下来,“咣当”一声摔个粉碎,瓷罐里的灰白色粉末溅了张小北一脸。 老六死了。他灰白的眼睛睁得很大,定定地看着张小北,张小北突然想到了一个词:死不瞑目。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个想法,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离开,越快越好! 他又看了一眼苗青青,苗青青也在看着他。 苗青青的眼神很奇怪,至少张小北现在是这种感觉,他觉得苗青青的眼里透着一丝轻蔑,甚至是……嘲笑!但惟独没有悲伤,一点没有。 “你是先回去?还是,等六叔的葬礼结束?”苗青青走到他身边,语气冰冷。 “我……我公司里还有些事要……紧急处理一下……”张小北有些结巴,他自己都觉得这个借口很不合适,但他已经顾不上了。他只想离开,立刻! “去洗把脸吧。”苗青青指了一下张小北身上的灰白色粉末。 张小北拍了一下,那些粉末立刻飞了起来,弥漫在了他的周围。 “这罐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啊?” “那是,六婶的骨灰。” 张小北几乎是飞奔着离开老六的屋子的。院子里有一个正在烧火的火盆,一个老头正在往里面一张张地放着黄色的纸钱。张小北走过去的时候,那老头对他说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他觉得这个院子里的人都怪怪的,到处都透着诡异的气氛。 可是老头竟然抽出一叠递给了他,张小北只得接了过来,在老头身边蹲下来,一张张往火盆里放,黄色的纸钱瞬间变成灰白的灰烬,像极了那个瓷罐里的骨灰。 老头说,这些钱是烧给阴司里来领人的鬼卒的,他们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如果招呼不好他们,惹了他们不高兴,老六的鬼魂就去不了地府,就会一直徘徊在阳间,或者,附在某个人身上,像影子一样! 张小北看了下周围,凉嗖嗖的。 跨出院门的时候,张小北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烧纸的老头已经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一叠纸钱在对着他挥手。 四 乡下的土路有些颠簸,性能再优越的汽车在这样的路上也快不起来。张小北看了一下手表,已经下午一点了,他长出了一口气,还好,天黑之前还能回到城里。他忍不住看了一下后视镜,老六的村庄已经远远地被抛在了后面,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张小北在心底暗暗发誓,今后再也不到这个鬼地方来了。 路的两边是光秃秃的山,裸露在地面的石头白花花的有些刺眼。张小北记得过了这个山头应该就到公路了,紧绷的神经也渐渐地放松了下来。 他想放些音乐,可是当目光落在仪表盘上的时候,他的心又提了起来! 仪表台上有几个模糊的小手印,像是贪玩的小孩在上面留下的痕迹。手印很小,周围还粘着一点泥土。他突然感到一丝恐慌,他看了一下窗外,想起了那些被老六砸碎头骨的死孩子! 这些钱是烧给来领魂的鬼卒的!要不然,死者的鬼魂就会徘徊在阳间,或者,附在某个人身上!像影子一样!张小北想起那个烧纸的老头的话,车压过路边一块突起的岩石,“咯噔”一下,停住了。 老六死了,有人替他给那些鬼卒送钱,可是那些夭折的孩子呢?他们是不是就徘徊在这里,或者……附在了老六身上!又被自己带了回来!张小北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又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手印,想起曾经看过的一个电影,惹鬼回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车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张小北苦笑了一下,自己今天是怎么了,变得这么神经质! 但很快,就连苦笑的表情都凝固住了。因为不远处有一个人影闪了一下。 张小北觉得那个人的背影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又一时想不起来!他摇下了车窗,看着那个人一步步地越走越远! 那是一个老人,走得很慢,步履有些蹒跚,穿着一身有些发蓝的宽大衣服,戴着一顶草帽。缓缓地向山上走去。张小北想起来了,那个人很像……老六!张小北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那么想,他并没有见过老六的背影,但直觉告诉他,那个人就是老六! 人有时很奇怪,越是害怕某件事,就越是控制不住去想,越想就越害怕!张小北现在就很害怕,他觉得今天的事很不对劲,但究竟哪里不对却又弄不清楚。 张小北决定去弄清楚!至少,他要确定不远处的那个老人到底是谁!或者说,是人是鬼!要不然,他回去一定会做噩梦! 张小北走下车,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快,他掏出一支烟点上,觉得心里踏实一些。可是等他抬起头的时候,那个人却不见了。山坡上光秃秃的,仅有的几棵小松树是根本藏不住人的,可是,人呢? 一只枯手突然在张小北的右肩拍了一下,张小北像被蝎子蛰了一样,“啊”的一声闪开了。 “小伙子,你在这里干什么啊?快走吧,这里不太平啊!”张小北的身后是一个老人,一身破旧的蓝色衣服,一顶破旧的草帽,草帽下是一张长满老年斑的枯瘦的脸。张小北突然意识到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了,那就是老人!从他进村到现在,遇见的都是些枯瘦而且怪异的老人,没看见一个年轻人或是孩子! 张小北掏出一支烟,给老人点上。老人抽了两口,叹了口气,说:“快走吧!这里不干净啊!”张小北的心“咯噔”一下,突然问:“老人家,刚才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和你差不多年纪的人走过去?” 老人疑惑地看了一下他,说:“这里怎么会有人啊?你一定是看花眼了。” 张小北低着头抽烟,抽了两口,又问:“你认识老六吗?” “老六?你是说那个疯子?” “疯子?”张小北有些意外。 “是啊!疯了有半年了吧。”老人的目光似乎有些呆滞,看向远方的土山。 张小北又问:“怎么疯的?” 老人没有回答他,蹲在那里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一支烟很快抽完了,张小北又掏出一支,给老人点上。 “咳……”老人咳嗽了几声,张小北有些紧张,他觉得老人接下来肯定要给他讲一个不寻常的故事。 六 张小北回到城里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他直接到了一家药店,买了一些速效救心丸。因为他一路上一直感到胸闷,尤其是看到仪表台上那个小手印时,心脏就会砰砰地在胸腔里翻腾。他记得一年前,苗青青陪他去看的那个心脏专家说过,他的病不复发就罢了,一旦复发,后果将会很严重!他想擦掉那个手印,可是手举到半空又缩了回来,他不敢。 倾城佳苑的路灯有些昏黄,张小北看见自己的别墅还亮着灯,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他知道柳絮这个时候通常在睡觉,或者像只猫一样蜷在沙发上看电视。 其实他一直觉得柳絮很奇怪,因为柳絮基本上没有朋友,可以说一个都没有,手机通讯录上只有一个号码,是他的。她也似乎没有什么爱好,除了每天早上上街购买些日常用品,就是躲在家里看电视。不过,只要一看见张小北,她就会变得像一团火,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像一只金丝雀。张小北甚至认为柳絮是上天专门给他准备的礼物,一份让他疯狂的礼物。 他也想过跟苗青青离婚,然后和柳絮在一起,但那样一来,苗青青就会带走他很大一笔财产,这是张小北绝对不能接受的。好在柳絮根本没有过逼宫的想法,苗青青虽然有所察觉,但却从没在他跟前表露过什么,只是对他的态度变得更加冰冷。 张小北走下车的时候,天突然起风了,一片枯萎的树叶被风吹拂着在空中打滚,落到了他的衣领上,他觉得脖子一凉,像有人在他颈边吹了口气。 张小北按响门铃没有多久,就听见屋里那阵熟悉的脚步声,他知道,接着柳絮就会很夸张地打开门,然后像猫一样钻进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 果然,柳絮在猫眼里看见张小北的时候,那种惊喜是溢于言表的。她像风一样打开门,张开双臂去搂张小北的脖子。 但很快,柳絮的动作就僵在了那里,眼睛突然直直地看着张小北身后,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惊恐而苍白,张开的双臂停在了空中,右手的食指哆嗦着指向张小北的肩膀,鲜艳的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愣了一下,才发出一声尖叫,刺耳的尖叫!接着,身子向后踉跄了两步,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张小北显然意识到了在他身后一定出现了什么可怕的事,他下意识地回头,但是,身后什么也没有,张小北觉得有些茫然,但随之而来的便是深深的恐惧,难道……张小北不敢再往下想。 张小北回过头,往前走了一小步,他想把柳絮扶起来,可是柳絮却又惊叫了一声,把身子拼命地往后缩了缩,就像一只受伤的母兽,瞪着眼睛对着张小北大叫:“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张小北又看了一眼身后,依然什么也没有,他小心翼翼地对柳絮说:“你怎么了?我是小北啊!” 柳絮的胸口起伏着,眼睛定定地看着张小北,看得他心里直发毛。突然,柳絮一下子扑到了张小北的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等了很久,直到柳絮完全安静下来,张小北才试探地问道:“你刚才到底怎么了?”张小北觉得柳絮的身体抖了一下。 柳絮抬起头,眼睛里的恐惧又浮现了出来,“刚才……刚才你的背上有个人!” 张小北心头一震,又想起了老人的话,孤魂会附在人身上,像影子一样! 尾声 屋子里黑漆漆的,两个人影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楼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看!他真的来了!”说话的人是柳絮,声音里透着一丝惊奇。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人在潜意识的支配下,总会沿着他最熟悉的路线走,他到我这里的次数总归比你那多!”苗青青的声音让柳絮打了一个寒战。 “你认为今天会成功吗?” “你说呢?”苗青青突然转身对着柳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样?” 柳絮倒退了半步,她不敢想! “何况,他还是一个心脏病患者!”苗青青幽幽地说。 “可是,我还是想不通,你怎么会知道今天就一定会下雨?而且在一个月前就知道?” “因为今天是阴历的五月十三,是关老爷磨大刀的日子,就像七月七多多少少会下一些雨一样,说白了,只是一个节气而已!但对于一些心怀鬼胎的人,却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柳絮哆嗦了一下,但仍然强作镇定地问:“你答应我的事什么时候办?” “什么事?”苗青青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嘲笑。 “你装什么蒜?你不是答应我事成之后就把那套别墅过到我的名下吗?另外再给我50万……”剩下的话没有说出来,可能永远都说不出来了! 老六站在柳絮的身后,手里拿着一根木棍。 “都办好了?” “嗯!现在这个女人怎么办?” 苗青青没有说话,手里有样东西闪了一下,那是一个注射器! “记得把她头朝下扔下去!钱我已经准备好了,你和那个看山的老人怎么分,我管不着,但有一点你记住,我今后不想再看见你!” 雨已经停了,苗青青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喝着咖啡。她的面前摆着一份今天的晨报:“我市著名企业家张小北昨晚在自己车里意外死亡,警方初步查明,其死因为心脏病突发引起的心肌梗塞……另据报道,昨晚一名年轻女子因注射过量毒品意外坠楼身亡……” ...
壹 半年以前我所在的城市有过一阵自杀潮,很多人感觉压力太大了,想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那个时候我很时髦地赶了一次潮流,但是我自杀未遂,被医生救活了。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可谓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前女友夏容与我和好了。而让我发愁的事情说起来有点丢人,我当时在警察局实习,自杀这件事让我的实习期无限期地延长了,理由是领导们对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很不信任,需要长时间的考验。 入冬以来,天空一直是灰蒙蒙的,好像随时都可能飘下细雨一般。街上的行人不多,戴着帽子,裹着围巾,行色匆匆。我百无聊赖地走在大街上,脑子空空的。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具被冻僵了的尸体。 “你害怕我吗?”我打电话给夏容,问她。 “为什么要害怕,你出什么事了?”她担忧道。 “哦,没什么。我就是想我好像一具尸体。” “你真够无聊的,没事我继续工作了。”夏容流露出了厌恶的口气。 我挂断电话,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我一直怀疑夏容是同情我才跟我和好的,她以为我自杀是因为她提出和我分手。 来到局里我看到同事们在集合,好像有什么紧急任务。阳茶山从审讯室出来一把拉住了我,他递给我一沓材料,说道:“你有时间帮我审一下这个人,我要出任务去了。” “什么事搞得这么兴师动众的啊?”我接过材料。 “你没看新闻吧,市精神病院昨天晚上起火,一百多精神病人全跑出来了。市领导给局里下命令,让我们去抓人。那些人发起疯来,不晓得会造成多大危害啊。”阳茶山匆匆解释几句,就跑到集合队伍里去了。 我走进办公室,先泡了杯热茶喝,然后拿起桌上的晨报看了几眼。市精神病院起火的新闻登了个头条,小标题里特别提醒大家出门注意安全。我发了个短信给夏容,告诉她这条新闻,让她回家的时候小心点,最好是直接打车回去。夏容回复过来说我神经兮兮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不觉有些沮丧。想起同事阳茶山交代的事,我从纸袋里将资料拿出来,匆匆地看了个大概。 这是一宗命案,报警的是个大学生,同时他被当成了嫌疑犯。阳茶山让我审的就是他。我收拾好材料来到审讯室。以前审人我都是当副手来学习的,这次让我一个人来还真有点紧张。 “张杨,十九岁。”我坐在他的前面,盯着他的眼睛。 “嗯。”他疲惫地抬起头来。 “你为什么要杀人?” “我没有杀人。”张杨身体哆嗦了一下。 “那你怎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我冷冷道。 “我……我昨天早上捡了一个皮包,皮包里有身份证、银行卡和一串钥匙。我想大概是有小偷偷了别人的包,然后把钱拿走了包给扔了。我看到身份证上有住址,所以就想把包还回去。”张杨说到这儿的时候偷瞄了我一眼。 “继续说下去。” “下午的时候我来到那个女人的家,我按了很久的门铃,但是没有人开门。我有些好奇,就用钥匙将门打开了。我看到客厅的地上躺着一个女人。死了,鲜血在她头部的地方流了一团。我很害怕,所以就报警了。” “等一下。”我打断道,“你是因为好奇才用钥匙开门的吗?还是你想到她家里去偷点东西?” “不是。” “私自开别人家房门就是小偷的行为,这个常识你都没有?”我揶揄道。 张杨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或者是另外两种可能,一个是这个包本来就是你偷的,但是里面的钱并没有让你满足,你就上门偷去了。或者是你确实捡了包,但你到门口的时候有了做贼的想法。不管是哪一种,你进屋后发现了主人在家,然后你就杀人灭口了。” “我没有,你血口喷人。”张杨激动得想站起来,但是手铐拉住了他。 我冷笑着瞪了他一眼。一般杀人犯都不会主动承认的。我从资料里拿出现场法医的鉴定报告来看,上面写着死者的死因是头部受到重创,失血过多。另外死者正上方的天花板上发现大团血迹,经证实也是死者的。我的头皮一阵发麻,这真是奇怪的杀人方法。凶手将死者直直地往上抛起,死者的头部撞到了天花板,而且撞击的力度很大。这么算起来,凶手应该是个大力士才对。 眼前的张杨并不高大,这件事情确实不像他所为。我收拾好材料无趣地走出了审讯室。夏容打电话过来让我去她家给她妈妈过生日,好好表现一番。我们约好在蛋糕店门口碰面,夏容亲自挑选了一个漂亮的水果蛋糕。 “你准备送什么礼物给我妈啊?”夏容问道。 “我不知道呢,你妈喜欢什么?” “她喜欢钻石,你有钱给她买吗?”夏容哈哈笑了起来。 这种话我听在心里很不舒服,像是一种讥讽。我没有回应她,安静地往前走。夏容跟上来,又说道,“到那边专卖店买条围巾送给我妈就行。” “好吧。” 夏容边走边说道:“我妈老问起你工作的事情,担心你的前途呢。你问你们领导了没,到底什么时候给你转正啊?” “我不知道。” “你应该灵活变通一下,送点什么东西去。” “你妈是不是特别希望你嫁一个有钱人啊,我很不让你妈满意是吧?”我转头看着夏容。 “我发现跟你说话特没劲。”夏容不高兴起来。 我懒得跟她吵架,连忙转移了话题。 “我上午跟你说精神病人逃出来的消息是真的,你以后小班小心点。” “我知道啦,我同事她老公就是那个医院的医生。” “是吗?” “我还听同事说了一个更有趣的事呢!她老公是医院的医生,说是那些精神病人逃出火灾现场的时候嘴里都在嘀咕说,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你说有意思不?” “他们看到什么了?”我好奇道。 “那我可不知道,精神病人的世界谁能了解啊。”夏容似乎只是把这件事情当做一个乐子。 那天晚上我在夏容家吃的晚饭,夏妈妈问东问西,我也只顾左右而言他。总的来说在她家我感觉很不自在,吃了饭我就提议切蛋糕,然后借口有事要回去。夏容能够看出我的不耐烦,脸上有些不高兴。我顾不得那么多,从她家出来了。夏容没有下楼送我。 路边的灯光很暗,冷风将落叶吹起来在地上打滚,道不尽的萧条与落寞。跟我擦肩而过的男人突然回过头来,喊道:“唉~~”我转过身去,看着眼前的人有些眼熟。他大概三十五六岁,戴着一副黑边眼镜,身体佝偻着像是不太舒服。 “常老师。”我努力地在脑海里搜索,终于想起来了。他是我高中时候的物理老师。 “嗯。”常老师笑了笑,眼角的地方挤出了皱纹。 “常老师这是去哪儿?” “我回家去,就在前面不远,你要不要上去坐坐?” “不用了。”我看着常老师这副模样,估计还没有结婚。当年在学校的时候,学生们就经常议论他,说他是个大龄男青年,纷纷猜测他不结婚的理由。“常老师,你结婚了吗?” “没有。”常老师皱了一下眉,“我讨厌结婚。你真的不上去坐坐?” “啊——去玩一下也可以。”我突然改变了主意。因为我觉得在婚姻问题上我们之间或许有共同语言。 常老师的家住在四楼,楼道很黑,往上走的时候我几次都踩空了,心里升起一阵奇怪的恐惧。常老师进了屋将灯拉亮。因为是那种老式的灯泡,所以屋里面依然很暗。我靠着沙发坐下,常老师拿出一瓶白酒和两个杯子。 “天气太冷了,陪老师喝一点,暖暖身子。” “好,不过我酒量不好。”我没有拒绝。 “很多年没见面,现在你都长胖了。我也老了。”常老师感慨道。 “你现在在做什么?”我笑着问道。 “研究。”常老师突然变得神秘起来。“我发现了一些重力学上的问题,你要不要听一听?” “啊,算了吧,我的物理知识都忘得差不多了,估计是听不懂。” 常老师看上去有一点失望,独自喝了一口闷酒。 “你为什么还不结婚呢?常老师。”我问他。 “不想。结婚无非就是吵架、忍让,迁就,然后再吵架。如此循环,太无聊了。”常老师像是看透了一般。“你找女朋友了吗?” “没有。”我不自觉地撒谎道。 后来我喝醉了,很多话都记不得了。我甚至连怎么回的家都忘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我看到自己的衣服沾满了灰尘,不知道是不是路上曾经摔过一跤。 叁 顺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我赶到了常老师的家中。常老师打开门看到我的时候有一点惊讶,我笑了笑,厚着脸皮将水果递了过去。常老师让开身子放我进去,然后又将门关上了。今天窗外还有一丝亮光,比起那天来屋里要显得明亮一些。我本来想将水果放到茶几上,却发现茶几上有很厚的灰尘,估计是好久都没有擦拭过了。我又打量了一下四周,看到屋里很多地方都是灰尘,墙角处还结了一些蜘蛛网。最干净的地方大概就是沙发了,灰尘没那么厚。我突然记起那天从常老师家回去之后衣服上沾满了灰尘,我以为是醉酒摔跤了,原来是擦掉了沙发上的灰。 这样脏兮兮的环境亏得常老师过得下去。高中时我们就看他有点不修边幅,没想到现在更甚了。就算是常老师想结婚,估计也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当然,这些话只存在我心里,我没有打算改变他的生活方式。 “你找我有事?”常老师问道。 “嗯,我有点物理知识想请教一下。” “你说吧。” 我点了点头,将这些天发生的两起奇怪死亡事件告诉了常老师,这中间省去了我审问张杨的片段。常老师的眼神由灰暗变得光亮起来,看上去很兴奋。 “就是这样子的。”常老师欣喜道。 “什么意思?”我感到很纳闷。 “这个城市的重力场正在发生着变化。”常老师激动地靠近我,这让我有些莫名的害怕。看我一脸疑惑的样子,常老师继续说道,“你知道重力吗?” “还记得一点,好像是地球和人之间的万有引力的一个分力,当然,还包括一些地球自转的因素。”我努力回忆高中的知识。 “对,可是现在这个力在发生变化。也许是在太阳系外存在一个高密度的星球,它吸引着人类。又或许是未知的原因,人类了解的知识本来就微不足道。总之,我们的重力场在发生变化。” “什么变化?”我依然搞不清常老师要表达什么意思。 “牛顿发现重力是因为看到苹果往下落。可是如果重力反向了呢,那苹果就会往天上飞,对不对?” “嗯。”我点头道。“可是这跟人死亡有什么关系?” “我刚才说过了,这个城市的重力场在发生变化,出现了很多漏洞。在某些地方,重力场反过来了。你想想,那个女人站在客厅里,可是突然重力方向朝上了,她是不是要向上跌落?我换个说法也可以,她就像是站在天花板上,然后头直直地往下撞去,所以她就死了。这是完全没有预兆的,也没有理论可循。” “这个……”我觉得常老师开始说胡话了,但是并没有立即否认他。“那个摔死的人呢,你怎么看?” “当然是同样的道理。那个女人撞到天花板是因为她在家里。可是如果一个人在外面的话,是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向上的。他就像是掉入了一个洞里,快速地上升。当然,这个反向重力场并不稳定,一旦重力场恢复正常,那个人就从高空往地面上回落。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掉下来,啪,摔得粉碎。” 听到常老师的描述,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这是你研究的成果吗?”我不置可否地岔开话题。 “不能算研究,我觉得是一种想象,将人类没有了解的科学想象出来。”常老师跟我讲了这么多,看上去很开心。 “呵呵,我觉得挺好的。”我挠了挠头。 常老师本来想留我一起吃饭,但是我看到他家脏乱的样子完全没有胃口,只好笑着说吃过了。常老师送我到门口,我正要下楼去,常老师突然问我:“你吃饭的时候用筷子吗?” “当然啊,不用筷子难道用手啊?”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常老师,补充道,“吃炒饭的时候会用到勺子。” “我觉得用筷子和勺子都很危险。如果它们突然在嘴巴里往上弯起来咋办,会钩住上颚的,很疼,血也会从嘴巴里流出来。” “哦。”我不明白常老师为什么这么说,不知道要如何接话。“那么,再见了,常老师。”我快步地往下走。 回旋的楼梯里远远地传来常老师的声音。“我就是用手吃饭的啊。” 也许是觉得恶心。我的胃里翻江倒海起来。幸亏没有在常老师家吃饭,否则看着他用手吃饭的模样,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办。 走在路上的时候我才注意到手机有几个未接电话,是夏容打过来的。我连忙回拨了过去,夏容一接电话就质问我干什么去了,我懒得争吵,问她打电话有什么事情。 “我明天要去出差,你有时间就去看望一下我爸妈,免得他们感到寂寞。也顺便可以改善一下他们对你的印象。”夏容吩咐道。 “好吧。”我随口答应道。 “你怎么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啊。我本来想打电话给你叫你晚上~起见个面的。明天一大早的飞机,这次出差没有时间表,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是吗~~不过现在有点晚了。”我无奈道。 “那算了。反正跟你也没什么好说的。”夏容生气地挂了电话。 我继续往前走,头脑一片混乱。其实我很清楚夏容说那句话的意思就是想让我不顾一切地跑过去跟她见上一面,这也是所有恋人应该有的行为。可是我完全提不起兴致来,任凭这段感情自生自灭。 黑暗中我看到了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我觉得他喝醉了,所以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以免发生纠纷。相遇的时候他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嘴里嘀咕着什么话。我不敢回话,匆匆地往前走。他没有改变方向。与我越来越远。等我的情绪缓和下来,我突然想起了刚才他对我说的话。 他说,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我的神经紧张起来,他是从医院逃出来的疯子,阳茶山口中的漏网之鱼。说起来我确实算一个不称职的警察。如果换做阳茶山,他一定会冲过去抓住那个疯子,把他送回医院。我的头莫名地痛了起来。常老师的话听起来像是无稽之谈,却让我感到惊悚。回到家中,我躺在床上发呆。这样的时间屋里的温度格外的冷,我用棉被将身子裹了起来。 天花板就在我的头顶,我有一点眩晕,感觉天花板上积聚了一团鲜血,然后一点点往下滴,掉到了我的脸上。我摇晃着脑袋让自己保持清醒。 如果常老师的话有那么一点可信的话,那么我是不是会突然往天花板上摔去呢。鼻子流出鲜血。脸摔肿了,手脚撞得生疼。这样想着我好像真的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不舒服。如果重力场逆向,天花板就是地面,而我此刻反而睡在天花板上,随时都可能掉下来。这个想法盘踞在我的脑海里,怎么都挥之不去。 我恐惧起来,久久无法入睡。我知道我不能这样下去,因为这种担心会一直存在。后来我做了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用手铐将自己铐在床上,我想这样即使我往上掉,手铐也会拉住我。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警察的一种耻辱。 肆 第二天我洗漱好正想去上班,阳茶山打电话过来让我暂时不要去上班了。我以为自己被开除了,连忙问怎么回事。阳茶山要我别误会,说是张杨的父母到局里去找麻烦了,一定要找到那个严刑审问张杨的人。我说我没有动刑。阳茶山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我相信,可是人死了总会要找个负责的,你最好换个地方住,说不定他父母能查到你住在哪里。 我丧气地挂了电话,看来最近真是祸不单行。天空是一如既往地灰,我突然有一种错觉。那些地面上的灰尘也遭遇了逆向重力,于是它们上升到空中,布满了整个天空。 即使不用去上班,我也不愿意在家里待着,因为我会忍不住地看向天花板,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急速升上去,撞死在上面。 我打算去找常老师,我想只有当面驳倒了他的理论我才能从这种深渊里爬出来。因为没什么事,所以我是步行去常老师家的。往上走楼梯的时候一个中年女人跟在了我的后面,她没和我说话。直到我站在常老师的家门口敲了几次门之后她才慢悠悠地说道:“你认识这家的主人?” “嗯。”我点了点头。 “不好意思,我是小区新来收水费的。有半年都没见着这家主人了。留在物业的联系电话也打不通。今天刚好过来收水费。跟着你就上来了,我以为你是这家的主人呢。”她解释道。 “不是。”我尴尬地摇头。 “那你有他的最新联系方式吗?” “这个……没有。”我继续敲门道,“他不在家吗?” “没有吧。”她神情怪异地看着我道, “我问了小区里的老人,说这人是个老师。没娶老婆,不知道找谁能联系到他。说不定已经死在家里了,只是没人知道而已。” “你别胡说。”我在心里打了个冷颤,耳朵期待着有人给我开门,这样她就会闭嘴了。但是很快我失望了,她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得意。我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她转过身来走开了,嘴里嘀咕道,“你不会是从那个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吧!” “我……”看到她下楼,我迟疑着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是精神病吗?我努力地回想。不,不是的,我清楚地记得我是在警察局实习。我的同事都在为抓住那些精神病人而努力工作。想通了这一点之后我才又回到了眼前。常老师到底去哪儿了?他不会是真的早已经死了吧?我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他的家里满是灰尘,像是很久没有打扫过。他说的那些怪异的话,还有他委靡的表情。这一切都好像指向一个答案——他死了。我连忙摇头否认自己的想法。不可能,如果他死了,那我这两天见到的是谁。 我的背上渗出了冷汗,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凉进了骨髓。我匆忙离开常老师的家,不知道要去哪里。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很孤独,我想打电话给夏容,可是我不知道我能说什么。如果我跟她说我碰见鬼了,我很害怕。她一定会说我没出息。我讨厌听到这样的定论。而且我也不能告诉她重力场在颠倒,她肯定不会相信我的。 想到这,绝望突然占据了我的内心,一如灰色的天空。 常老师像是给我下了一个咒语,我怎么都逃不出去。我仰望着天空,急忙往家里走。因为我觉得外面很不安全。按照常老师的说法,如果在外面碰到了重力场逆向,我会摔向天空,不知道到哪里去,而在家里的话好歹还有天花板挡着。 我的思维开始拓展开来。我觉得逆向的重力场像是一束光,它从天外照进来,在地上投射出一个圆圈。如果你站在了这个圆圈里,你就会随着光束快速地上升。可是光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变换位置,所以一旦光束消失重力场恢复正常,你又会被扔向地球。 常老师给了我一个引子,我却不断地让它膨胀,我觉得我的脑袋都要爆炸了。 回家的途中我小心翼翼的,生怕踩到了什么光圈中。好在很幸运,我平安地回到了家。我用手铐将自己铐在床上,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似乎在等待一切都自己恢复正常。 我睡着后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我梦到很多人站在树底下聊天。很开心的样子。突然一阵光照过来,他们缓缓地上升,面面相觑。等他们注意到对方的状态时都尖叫了起来,恐惧让他们不停地挣扎。他们并没有升太高,而因为树的阻挡停了下来。他们挂靠在树上,没有办法下来,也没有办法上去,像是树上原本就有的果实。 后来我被一阵喧哗声吵醒了。还没等我按下电灯的开关,房门就被别人踢开了。 “他在这里。”其中一个男人喊道。 “打死他。”还有几个人附和道。 灯亮了,我看到几个陌生人蜂拥而上将我按在床上。我想坐起来却发现找不到手铐的钥匙了。他们的拳头愤怒地朝我的身上招呼过来,而我没有丝毫还手的余地。紧接着我听到一个女人跟在后面喊:“打死他,让他给我儿子抵命。” 我立刻就明白了他们是张杨的家属。 “放开我……”我挣扎着,一阵阵疼痛袭来。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都肿了,像是气球一样。他们并没有住手,大有不把我打死不罢休的架势。我闭上了眼睛,放弃了反抗。这个时候屋外又冲进来几个人。 “住手,你们这样要死人的。” 打我的人被强行拉开了,我勉强睁开眼睛,看到了阳茶山和其他几个同事。那些家属们依然一脸愤愤不平的样子。阳茶山示意同事将他们带开。 “你没事吧?” “没事,估计得休养段时间了。”我皱着眉头忍受着疼痛。 阳茶山想扶我起来,这才发现我的左手铐了一副手铐。他拿出钥匙来帮我打开,说道,“这些人太野蛮了,还铐着你打。” 我活动了一下手腕,并没有辩解。如果我告诉他那些理论,他一定会以为我是个神经病。我问阳茶山:“这些人怎么找到我这来了?” “他们在局里闹,晚上换班的时候一个同事不明白情况,告诉了他们。后来这些人就走了,那个同事觉得不对劲,同时通知了我。我想着他们估计来你这儿闹事了,赶紧赶了过来。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育那个同事,没事乱讲话。”阳茶山愤然道“算了,挨顿打我就不用愧疚了,谁让张杨是让我审讯了之后寻短见的呢?”我无奈地笑道,全身依然酸痛。 “真是对不起,要是我不把那个任务交给你,估计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阳茶山一脸歉意。 “不关你的事,我自己倒霉。” “先别说了,我送你去医院吧!”阳茶山叹了口气。 “好。”我勉强坐起来,感觉全身都要散架了。 阳茶山将我送到医院,医生帮我处理了全身的伤口,缝了好几处针。那帮人下手可真够狠的。阳茶山搬了一张椅子坐在病床边,看了看手机,说道:“时间不早了,你休息吧,有空我就带同事们一起来看你。” “行,你忙你们的就行。精神病院的事都办好了吧?” “还差几个。”阳茶山站了起来,“那我就不多留了。你这伤啊,算工伤,好好养着。回头我给上面打一报告,估计转正的事没什么问题了。” “那谢谢你啊。”我半眯着眼睛,这样的消息完全让我开心不起来。 阳茶山走后我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病了。病房里的灯光调得很暗,我疼得睡不着,不得不盯着天花板看。我觉得病房就像是一个纸盒子,而我是纸盒子中的糖果。或许会有人突然拿起这个纸盒子使劲地晃动,那个时候我会忽上忽下,不停地碰撞盒子的壁面。我的鲜血会染红这个盒子。古怪的担心让我愈加地清醒,没有了手铐,我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条毛巾将自己的一只手绑在了病床上。 当医院寂静无声的时候,我感到了无助和孤单。我第一次那么希望夏容就在我的身边,她可以陪我说说话,让我感受到温暖。 我拿起手机来想给夏容打个电话,但我不知道要如何跟她说起今天的事,想了想又将手机塞到了枕头底下。住院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好,不、用想太多的东西,有人给你伍 换药,还有人把做好的饭菜送到眼前。我只是有点讨厌医院里的味道,它让我感觉到自己是个病人。有一次我突然心血来潮问给我换药的一位护士:“你们医院有精神科吗?” “没有,不过有心理医生,你需要吗?”她笑着说。 “不要。我只是讨厌精神病人而已。”我解释道。 她玩味地看了一眼我绑在病床上的右手。似乎在嘲笑着说我就是个神经病。我不想跟她理论,将头扭到了一边。 晚上护士给我送饭来吃,看到碗中的勺子,我突然想起了常老师说过的话。他说勺子会在嘴巴里变成钩子伤害我的上颚。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话总是阴魂不散,让我感到恐惧。我问护士: “你们还有其他吃饭的工具吗?” “你是需要筷子吗?我给你拿去。” “不是,我是说其他的。” “没有。”护士小姐疑惑地看着我。 “那算了,给我来双筷子吧。”我突然有一种要伸手去抓饭吃的冲动,但是我努力地克制住了,我不想让她们觉得我的大脑有问题。我用筷子往嘴巴里送饭吃,我感觉每一次都像是在自杀。两根筷子就像是一把匕首,一次次地插入到喉咙中。吃饭的途中我有几次都想将饭菜吐出来,这种感觉太让人难受了。 阳茶山并没有来看我,他们的工作太忙了。我就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一般。有时候我会阴暗地想,我的这次被打是他们计划好的。张杨的家属在局里闹得不可开交,他们没办法,所以告诉了我的住址。他们想让张杨的家属发泄一下自己的愤怒。这样一来他们好处理接下来的事情,也不会要担太多的责任。当然,他们还是害怕出人命的,所以他们就派了人在门口等着。等那些家属们打够了,他们再进去救人。 我的这个猜测并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证实,我也不愿意去求证。 孤独的时候我会拿出手机来一遍一遍地翻看电话本,可是我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聊天的人。常老师说婚姻就是争吵和妥协,我现在却有了不同的看法。这个时候我还是希望有一个人能够陪在我的身边,她应该会是我的爱人。常老师根本就没有感受过爱,所以他太消极了。 我开始疯狂地想念夏容,可是我不敢给她打电话。我有了一个积极向上的想法,等我出院我就要去看望夏容的爸妈,我要让他们喜欢上我。而且现在我就要转正了,他们不会再特别地反对我和夏容在一起了。看望她爸妈之后,我也有话题跟夏容说了,我要给她打一通很长的电话。这个想法让我的心情变得好了一些。 在查看电话本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一个高中同学的电话,我鼓起勇气拨通了。他接到电话之后还是有些惊讶,很多年没见面我们都不知道要聊些什么。 “我想问你有没有关于常老师的消息。”片刻沉默之后我说道。 “谁?” “常老师,教我们高中物理的。” “哦,你说那个在学校里就不修边幅的老男人啊。我上半年去过一次学校,倒是听其他老师说起过,常老师在课堂里给学生宣扬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家长都在那儿闹。最后校长没办法,强行将他送到精神病院去了。” “是吗?”我的身子一抖。 “当然啦。” 电话两端重新陷入了沉默,我说了一句“再见”就挂了电话。原来常老师是个精神病,他也是从医院里逃出来的。怪不得收水费的阿姨一直没有找到他。他回去之后估计也是偷偷摸摸地生活。想到这一点我的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我竟然被一个疯子灌输了一些奇怪的理论。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回到警队之后我一定要亲手将常老师抓住,把他送到医院去,不要让他再危害别人了。 出院那天,阳茶山带着一帮同事来接我。我装作喜笑颜开的样子,与他们胡乱调侃。后来警车把我带回了局里,大家又开始有条不紊地工作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阳茶山说自己要到精神病院去交代工作,问我愿不愿意一起去。我很快点了点头。 我在医院里并没有看到常老师,显然他还没有被抓回来。后来我特意向一个护士打听,问她以前这里有没有一个姓常的病人,是个老师。护士很快就想起来了,她说是有个这样的病人,他自称老师,经常给其他病人讲课。因为他还算温和,而且这种讲课让很多病人安静了下来,所以护士们并不阻止,让他们自己去折腾。 经过病房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句很熟悉的话。 有些病人在说,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他们露出恐惧而迷茫的眼神,哆嗦着身子,嘴角却是诡异的笑容,像是在嘲笑我。我走到一个病人的面前。我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他没有回答我,依然重复着这句话。 阳茶山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跟他们较真干吗,就是一群疯子。” 我没有对阳茶山重申那个理论。精神病人对危机有一种特别的敏感,一旦整个群体都举止异常的时候,说不定真会有什么灾难发生。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杞人忧天,但是我就是无法控制自己去想这些事情。 下班之后我一个人赶到常老师的住处,我想亲手抓住他,把他遣送回医院,说不定这也可以算作大功一件呢。我敲了很久的门,但是没有人回应。于是我来到小区的门口,我准备在这里等他。常老师孤身一人应该没什么其他地方可以去,所以等晚些的时候他或许就会偷偷摸摸地回来。 ...